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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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成安街头,一派萧瑟。死尸遍地,野狗横行,寒风卷起败叶和垃圾在浑浊的空气中凄凉地翻卷。街上除了野狗般四处乱窜的日本兵在嬉笑打闹,再没有人影……

叙述这段杀戮的过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强大的心理承受力,任何你能想到的人间惨剧都会出现在1937年的这场屠杀中。日本人把在这座小城失利所造成的怨恨全都发泄在平民身上,他们的屠杀对象根本没有特定的标准,除了那些在他们看来有可能对帝国军人形成威胁的青壮年男丁之外,孩子和妇女也变成了他们屠杀的目标。在史料和亲历者的叙述中,这血腥的七天完全是一场人间噩梦。

杀戮、奸污、侮辱,嗜血的日本士兵已经在滔天的血海中变成野兽。

成群结队的男人女人被迫赤身跪在地上,枪击、刀刺、棍击、火烧、开膛、车轧,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杀戮方式都会发生在1937年的成安县城。

在史料和亲历者的口述中有一位父亲的模糊身影。这位失去姓名的父亲在失去妻子后,为了不让自己一岁大的女儿惨遭屠杀,亲手溺死了孩子。对于一位父亲来说,那该是多么痛苦的经历啊,他抱住女儿亲吻着,孩子身上的奶香直冲他的鼻腔。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就在刚才,他看到了街上让人痛彻心扉的一幕。一位被打死的妇女身上趴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婴儿一面啼哭一面吸允母亲干瘪的乳房。日本兵把他抓起,仿佛是在把玩一个小小的宠物。他捏了捏孩子的小鼻子,婴儿用力地啼哭挣扎。日本兵突然爆喝一声,狠狠地把孩子掼在地上,然后用刺刀挑起孩子的尸体在空中划着圈。这样的场景在几天时间里已经反复出现。对于一个父亲,这种杀戮所带来的心理震撼远比杀戮本身更要可怕。他一遍遍地想象着女儿被日本兵虐待杀死的情景,这个憨厚的农民再也无法忍受未知将来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他决定彻底结束这个噩梦。

孩子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酣睡着。轻微的鼻息和腮边的两坨红晕让父亲肝胆欲裂。他闭上眼伸出一只手掐向孩子的脖子,柔软的脖颈让他差点昏厥过去。孩子睁开眼,她看到父亲熟悉的脸庞。父亲赶紧挤出一丝笑,用额头顶住孩子的小脸。女儿笑了,艳丽如花。

父亲惨叫一声把孩子扔进了水缸。

他想象的哭叫声没有出现,一个生命无声地湮灭。

父亲拿起铡刀,离开躲藏了多日的家。他脱掉上衣,露出强健的肌肉。他的目光在喷射火焰,滚烫得足以杀死对视者。他胳膊上的腱子肉有力地鼓起,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铡刀上,他在等待着日本人的出现。

大街上嬉戏的日本兵发现了这个怒气冲冲的中国农民。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开枪或者刺杀,而是眼带畏惧地看着他逐渐走近。

虽然日本兵对他的气势感到畏惧,但他们不相信被牲口一样成群屠杀的中国人会有勇气起来反抗。失去女儿的父亲对生命没有丝毫留恋,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和报复。他径直走到几个日本兵面前,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已经习惯用暴戾态度对待中国人的日本兵骂了一句,刚刚举起刺刀,中国人的铡刀削掉了他的半边脑袋。宽厚笨拙的大铡刀比起大刀片来更具震撼力。于是,成安大屠杀中让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一个****着上身的中国农民拎着大铡刀怒骂着沿街砍杀日本兵,骄横暴虐一时的日本兵成了被追击者。

接连三个日本人被砍成两半。在他快要追上第四个日本兵的时候枪声响了,这位农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用铡刀撑起快要瘫软下去的身体,一步步挪向目瞪口呆的被追击者。极度的恐惧让日本兵忘记了逃跑,他的双腿已经无法承受体重。枪声再次响起,愤怒的父亲重重地仰面跌倒,铡刀碰撞街砖发出的脆响让日本人不寒而栗。

日本人施加残忍的对象不仅仅是中国人,还有自己的同胞。大量战死的士兵和重伤员被集中运送到凤凰台附近的一个大坑里,山口尚林的命令是无论死活一律火烧。

“不,我还活着。”日兵伤员在被投入火海前不停地嘶喊。

而他们的日兵同胞们却冷漠地持枪观望,盯着挣扎狂呼的伤员。

“去见你们的天皇吧,滚蛋。”“苦力”们抓住日本伤兵的手脚把他们抛向火炕。远在列岛上的日军家属也许永远都无法知道,他们收到的覆盖着太阳旗的骨灰盒里盛的只是一把胡乱抓取的骨灰,更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死于同胞之手。

执行这次“掩埋”任务的是一群戴着“苦力”袖章的中国人。这群苦力是日本人挑选的青壮年,他们按照日本人的指挥把大量中国人的尸体集中抛弃到天齐庙芦苇塘、北城墙和县政府后的大坑里。苦力们几乎每天都在哭,他们把各种惨状的死者装到马车或者手推车上。当他们辨认出尸体是某人时就会发出一片惊叹,甚至会引发一阵哭泣。因为这个死者会和苦力们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剃头铺的孙大兴、布庄的宋老三、聚义升商号的倪老板,这一个个原本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残缺冰冷的尸体。苦力们的眼泪不停歇地流了两天,当这种残酷的无休止的拖运变成一种常态后,苦力们终于麻木了。在日本兵的看管下他们疲倦而机械地装上尸体,然后在土坑上的上沿顺势推下成堆的尸体,尸体掉进苇塘,原本布满绿色的池水变成了红色,狰狞的人头和四肢交错叠摞在一起,腐臭熏天。

这里成了野狗的天堂。

在口口相传的民间记叙中这个时期的狗都出奇地肥胖,鲜血和人肉的滋养让它们变得十分具有攻击性,毛发脱落得一干二净,眼睛猩红可怖,人们在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野狗拖着一条胳膊或者一颗人头乱窜的可怖情景。

这种状况后来连日本人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们开始寻找强壮的男壮丁来收拾破败肮脏的城池。

靳大柱在这群苦力中已经接连不停歇地劳作了将近两天。在日军向成安城进攻时,他带着部分民团迂回到南城想助守军一臂之力,进城不久就与进城的大股日军遭遇,弹药很快就被用尽,走投无路之际他跑进教堂混在了避难的人群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尽管仇恨几乎把他点燃,但他现在只能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日军闯进教堂时,教堂内外满是伤员和民众。羽仁次郎扫视着人群,目光阴鸷而诡谲。

“欢迎皇军……”何神父拄着拐杖微微哈了一下腰。

羽仁次郎傲然昂起头不予理会。

“你这里面怎么都是中国士兵的伤员?”翻译问。

“我们教徒不过问政治,只用一颗仁慈的爱心……”

“把所有伤员带走枪毙!”羽仁次郎根本没有心思听这个穿着神袍的老头唠叨。如果不是顾及和西方国家的外交关系,这个老迈的神父早就成了他的刀下鬼。

日本兵踏进人群,所有穿着军装的负伤者都被连拖带拉地拽出教堂。

“日本人,****你祖宗!”一个中国军官挥拳打倒两个日军士兵。

羽仁次郎身后的士兵毫不迟疑地开枪射击,军官魁梧的身体像一座倾倒的铁塔慢慢倒下,他满是仇恨的眼睛却仍旧狠狠地盯着羽仁次郎。

人群中传出妇女的惊叫和孩子们压抑的哭声——母亲用手捂住孩子的嘴。

羽仁次郎蹲下去翻看了一下军官的肩章:“这家伙还是一个中尉。”

突然,军官的脸抽搐了一下,虽然身体已经僵硬,但盯着羽仁次郎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昔。羽仁次郎的心里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他如同针芒在背,连忙站起身走出教堂。

身后是中国士兵和民团伤员们粗暴的咒骂。

靳大柱的心像一枚被榨干汁液的苹果,干瘪地缩成一团。伤员们被带出去不久,他听到了枪声和口号声,中国士兵为了这个国家献出了生命。

此刻,靳大柱还不知道吴栋梁已经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