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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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翻译走进人群,像挑牲口一样挑出二十多个壮汉。这些人不知道他的用意,有人哀求,有人瘫倒,还有人尿了裤子。

“怕什么?不是枪毙你们。”翻译的目光最后落到靳大柱身上,黝黑的皮肤,强壮的身体,正是他寻找的“苦力”标准。

“你,站到队伍中去。”翻译说。

靳大柱咬着牙不吭气。

“别犯傻,再倔下去日本人会要了你的命。”翻译低声说。

靳大柱踱到队伍中。

秀娟在日本人进城的第二天才从周大娘的嘴里知道父亲被杀的消息。她冲出教堂发疯般冲上街头。黄昏的成安街头,一派萧瑟。死尸遍地,野狗横行,寒风卷起败叶和垃圾在浑浊的空气中凄凉地翻卷。街上除了野狗般四处乱窜的日本兵在嬉笑打闹,再没有人影。秀娟逐一翻转着尸体,她凄惨的哭声被呜呜作响的寒风放大,乌黑的长发像黑色火焰在黄昏残照中翻滚。

“秀娟!”赵洪亮穿着神职人员的衣服从教堂里追出来,“快回去,你不要命了!”是这身衣服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秀娟依旧在尸丛中寻找着父亲。她的哭声吸引了几个正在街头嬉戏的日本兵。他们指着秀娟叽里呱啦地议论着。

赵洪亮用力拉起秀娟:“快回去,危险!”

日本兵嘴里大声嚷嚷着跑过来,他们震惊了:秀娟美丽的容貌和这座破败阴鸷的小城如此格格不入。

“太君,她是教堂的姆姆。”赵洪亮陪着笑。

一个日本兵用力推开赵洪亮,他们的目光里满是猥琐的贪欲。

日本兵低声商议了几句,其中两个一把抓住秀娟。

“滚开!”秀娟发疯般在一个日本兵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另一个日本兵一声咒骂端起刺刀对准秀娟。

“放开她,****的小日本!”赵洪亮扑倒了一个日本兵,他笨拙地想掐住日本兵的脖子,但身后两柄刺刀同时插进了他的身体。

“赵洪亮!”秀娟哭喊着扑上去。赵洪亮从日本兵的身上翻滚而下,无力地躺在地上喘息,嘴里渗出了缕缕鲜血。

日本兵们看到杀死了教堂的神职人员,害怕受到长官的训斥,一转眼消失在暮色中。街头只剩下秀娟和奄奄一息的赵洪亮。

“赵洪亮……”秀娟的眼泪滴落在赵洪亮的脸上。

“秀娟……”赵洪亮颤抖着握住秀娟的手。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尽管明白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并不爱自己,但他的心在此刻却如此宁静,没有一丝死亡临近的恐惧和痛苦。

“秀娟……下辈子……下辈子你嫁给我……”赵洪亮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变成了梦呓般的轻吟。

“赵洪亮,我背你去找何神父。”秀娟吃力地背起赵洪亮,一步一挪地走向教堂。她感到背上的赵洪亮逐渐冰冷、僵硬,一个深爱她的生命正逐渐离她远去。

教堂门口高悬着“欢迎大日本皇军”的白色横幅,在阴沉的暮色中,像是一幅挽联的横批,被风吹得劈啪作响。

何神父和几个修女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秀娟。

“怎么回事?”何神父问。

“快救赵洪亮。”秀娟依着门慢慢地瘫软下去。

何神父拉住赵洪亮的胳膊摸了一下脉搏,无奈地摇摇头。

秀娟失神地望着赵洪亮。他的嘴角竟然带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夜色来临。成安城变成了一座人间鬼域。

教堂里的人已经所乘无几。除了被枪毙的大量伤员,被拉去干粗活的苦力外,许多被日本人认为会形成威胁的青壮年也被集体屠杀了。入夜,教堂里烛光闪烁,鬼影森森,妇女们在低声议论着从各种途径收集而来的日军暴行。最让她们感到恐惧的是,妇女遭受日军侮辱的传闻。在没有男人保护的情况下,她们只能靠糟蹋自己来维护贞操。有的人剪掉了头发,有的人满脸涂满了锅底灰,甚至有人用指甲在脸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在那个把贞操看得重于生命的时代,如果一旦沦入敌寇之手,她们会被羞愧心和别人的唾沫活活折磨而死,这远比被屠刀杀死更为残酷、更为痛苦。没有人计算过究竟有多少妇女在被日军强奸之后自杀,但苇塘和水井里到处可见的女尸在告诉人们,这种情况绝对不在少数。

秀娟已经在灯下枯坐了将近三个小时。她眼神呆滞地望着劈啪作响的灯花,眼里的泪水早已干枯,现在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陈国良杳无音信,她更愿意让心上人远离自己,留在这座城里无异于与虎为伴。

“姑娘你今后可不能再出去了。”周大娘心疼地望着秀娟,“听我的,用锅灰把脸涂上,把头发也剪掉。”

秀娟漠然地摇摇头。

“姑娘,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了。那群日本人可都是些畜生!”周大娘几乎在哀求秀娟。

“大娘,你把锅灰留下,我一会自己抹上。”秀娟低声说。

周大娘神情黯然地退了出去。

“国良,你在哪儿?”秀娟的心里在无声地呐喊,“你说过要永远做我的保护神,可现在你在哪儿?”关于陈国良去向的各种猜想成了秀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秀娟拿起小纸包手微微一抖,墨屑般的锅灰散落在地。当一个国家的男人无力保护女人时,她们只能依靠这些锅底灰来维护自我。其实,这些掩耳盗铃般的自我安慰根本不可能给她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安全。

秀娟颤抖着手托起了烛台,烛泪滚滚,犹如她心底的痛源源不断。

“国良哥,你再看不到那颗漂亮的大星星了。”秀娟悲叹一声,把烛台举到了脸上,滚烫的烛泪滴落到秀娟的脸上。

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教堂里所有的人,栖息在教堂塔尖上的野鸟扑打着翅膀冲上了黑漆漆的夜空……

1937年10月,在辽阔的苍穹下,一个叫陈国良的男人正在离成安城四十多里的一个小村面对寒风,振衣西望,他的身后篝火熊熊。和秀娟一样,这个男人的眼泪早已干涸。父亲的点滴过往无数次在心头掠过,他仿佛闻到了父亲身上的淡淡烟草味,听到了父亲慷慨激昂的诵读声。

而这一切都随着一场战争远去了。

还有秀娟,那个美丽而略带骄横的女孩。此时,她怎么样了?陈国良为自己无力保护她而感到深深羞愧。旷野中寒风呼啸,犹如万马嘶鸣狂奔。夜幕下,流民遍野,星火点点。这些侥幸从成安城逃出来的流民在风传着各种让人心碎的信息。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陈国良已经知道了吴栋梁殉国,温万钧被杀。这些信息更加重了陈国良的焦虑,他甚至萌生出只身杀回县城的念头。

钟汉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陈国良的身边,浓重的夜色遮蔽不住他关切的目光。

“钟叔叔。”

“国良,不要心急。只要我们还活着终究会报仇有期,光复可待!”钟汉生望着漫天遍野的篝火,“看到了吧,这些亡国亡城的百姓就是我们坚强的后盾,他们对日寇的暴行有着最真实的认识。顺民不可当,唯有反抗才有出路。”

陈国良点点头:“不知道李县长他们怎么样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姚营长,然后咱们再卷土重来。”

“但愿李县长不要做傻事。”钟汉生低叹一声,“姚大寿现在在大金山村驻扎,可凭着他的那点残兵恐怕力量还不够,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杨老宽和各村的民团在内。”

“杨老宽匪性不改,他还能争取过来吗?”

“杨老宽是一个极义气的人,这次他负气撤兵都是手下的撺掇。如果他听到吴警长殉国的消息,相信一定良心不安,等见到姚营长后咱们就去杨岗村,他的力量不容小觑啊!”

“钟叔叔……”陈国良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钟汉生笑了笑:“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这是我的入党申请书。”

钟汉生借着火光展开纸张,上面的字迹是暗红的血迹。

“血书?”钟汉生吃惊地抬起头。

陈国良点点头:“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实,让我看到国难当头之际,只有共产党的全面抗战主张才能救中国,我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

钟汉生珍重地把血书放进怀里:“国良你放心,我会尽快和上级党组织汇报你的情况,也请你从现在开始按照一个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请钟叔叔,不,请钟汉生同志放心!”

身后的篝火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裂,火焰顿时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