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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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风尘猎猎,寒霜似刀。强烈的复仇欲望已经把靳大柱的周身点燃,他一路狂吼着扑向几十里之外的杨岗村。

临近冬季的冀南平原一片萧瑟。

太阳有气无力地在薄云中探出半张毫无热度的脸。匍匐在地的高粱秸秆和蓬蓬衰草上满是白霜,寒风凄冷,房舍寥落,满目都是破败的景象。钟汉生带着一个卫兵满怀惆怅地在孤寂的大道上策马狂奔。

“吁!”钟汉生勒住了马缰。战马一声长嘶,鼻孔里冒出缕缕白烟。钟汉生环顾着孤寂寥廓的旷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怆。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钟汉生在心里吟哦起曹操的《苦寒行》,此情此景与诗中描绘的战后场景是何等相似。

“到哪儿了?”钟汉生问士兵。

“前面就是杨岗村。”

钟汉生的眼睛迷离了,就在十几天前他和吴栋梁一起走过这条道路。而现在已经人鬼殊途、阴阳阻隔。

眼泪像冬霜凝结在眼角。

昨晚,李修武、周维德突兀地出现在姚大寿的临时驻地。除了惊喜,他们带来的还有冯治安的命令。大家疯狂地拥抱在一起,不为这次生死之交,更为能有机会一雪前仇。无论国民党人还是共产党人在外敌面前他们只有一种身份——中国人。

从成安城里传来各种各样令人心悸的消息——吴栋梁殉国、温万钧被杀、赵洪亮被杀。不足5000人的成安城共被日军屠杀3600余人,堆积如山的尸体被垫在街道上,黄土之下,到处裸露着****的尸体。成安变成了饿狗狂欢的乐园,变成了一座人间鬼城!

姚大寿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此仇不报,愧对臂章番号,愧对中国军人的称号。

“冯司令答应给我们调一个旅的兵力,但具体作战方案还要我们来拿。”李修武向大家传递了一个好消息。

姚大寿思忖片刻:“一旦我们的攻城计划打响,肥乡、邯郸、永年的日军就会在短时间内赶赴成安,以我们的兵力实在难以抵御日军的重兵。”

“强攻肯定不行,”钟汉生说,“不如将29军的这个旅撒在成安的外围,以迎击救援之敌,我们来一个城内开花!”

“钟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潜入到城里……”

钟汉生点点头:“以我们的兵力不能和日本人硬碰硬,只能暗度陈仓!如果还嫌兵力不够,我去把杨老宽的人马找来,咱们组成敢死队,通过地道进入城里,把城里所有的日军赶尽杀绝。”

“杨老宽!”姚大寿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家伙匪性不改,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成安之败他也有难逃之咎!”

“这支队伍由于是土匪出身,军纪涣散、目光短浅在所难免。但我不怀疑杨老宽有抗日的决心,他们的身上有最大的一个优点——义气。吴警长对杨老宽有救命之恩,如果他得知吴警长殉国的消息,我相信杨老宽会毫不迟疑地加入我们的队伍。”钟汉生把水碗狠狠地撂在桌上,“我钟某愿意到杨岗村走一遭,我倒要看看他杨老宽到底是不是一条汉子!”

中午时分,太阳在阴霾中惊鸿一瞥。

昏黄的光线软绵绵地落在萧败的杨岗村寨墙上,一杆破败的“忠义救国军”大旗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摇。寨墙上徘徊着几个端枪的土匪,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装,迎着北风不住地哈手。滚滚烟尘中,他们发现了狂飙突进的靳大柱。土匪们警觉地哈下腰,端枪躲到城垛的后面。

“快告诉杨司令,可能是日本人!”土匪们惶恐地等待着滚滚而来的尘埃落定。

几天前,日军的一个侦察小组曾经骑着马在寨子前拍照侦察。杨老宽得知情况后一直迟疑不定,成安被屠城的事已经风传到杨岗村,如果自己对日本兵大开杀戒接下来杨岗村可能会迎来一场报复性的屠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到当初自己“独善其身”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他甚至开始怀想几天前在成安城和各路民团一起杀敌的日子。那几天他感觉自己融入到了一股强大的洪流中,热血总是在血管里沸腾呼啸,在成安保卫战结束后他甚至还躲到工事里痛哭了一场——为自己能为这个国家出力奉献,也为自己不甚清白的历史能有如此慷慨的一笔记录。他懊悔自己匪性不改,为了几支破枪而和吴栋梁闹翻,如今他脱离这股洪流变成了涓滴之水,随时都可能被战争之火炙烤成一缕青烟。

杨老宽披着缴获的日军棉大氅匆匆上了寨墙。

尘烟初定。

满身是血的靳大柱勒住人立而起的战马,怒气冲冲地看着这座孤寨。

“杨老宽,****你祖宗,快点儿给爷爷滚出来!”靳大柱的喊声随着北风送到了每一个土匪的耳朵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土匪们和杨老宽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升腾而起。骂声丝毫激不起他们的怒气。呼啸的北风隐隐如雷,他们好像听到了无数的冤魂在齐声诅咒。临阵脱逃的自责像一座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司令……这家伙在骂你。”有土匪小声说。

“我的耳朵里又没塞鸡毛!”

“我把他给干掉吧!”土匪讨好说。

“滚!”杨老宽在土匪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他鼓起勇气从墙垛上冒出了头。

“靳家兄弟!”杨老宽的声音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你找我有事吗?”

靳大柱甩手就是一枪,子弹掠过了杨老宽的头皮。

“娘的,这小子疯了!”土匪们一阵拉枪声。

“都不许动!”杨老宽大声命令手下。他举着手再次探出头:“兄弟,有话好好说,干吗动枪动刀的?”

“有话好好说?”靳大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吴警长被日本人割去了脑袋!”

“吴警长!”杨老宽迎风站在风口,大氅的衣襟被卷得呼呼作响,在那一瞬间他的血流停滞了。

“你们这帮改不了****的土匪,为了那点儿战利品就敢撂挑子走人,还有脸称自己是忠义救国军!”

杨老宽和他的手下无言以对。

“大柱说得对!”钟汉生带着卫兵纵马而至,“你杨老宽号称忠义军,临阵脱逃是对国不忠,背负盟约是对友不义,你们配不上这两个字,还是把大旗砍掉吧!”

“钟先生!”钟汉生的出现让杨老宽和靳大柱都吃了一惊。

“快开寨门!”杨老宽命令。

“不必了!”钟汉生一摆手,“我不会跟不忠不义的人交朋友,我来这里就是要你扯下这面大旗,如果你还是条汉子就按照我的话去做。”

“钟先生,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人要脸树要皮,这面旗子是我们这帮弟兄的脸面啊……我杨老宽做错了事情,我情愿自杀谢罪也不能扯掉这面大旗。”

“可你配不上!”钟汉生声色俱厉地大吼。

杨老宽紧紧地裹在大氅里,羞愧感已经让他周身寒彻。

“钟先生,我愿意再为抗日出一把力,算是我为成安城死去的百姓和吴警长谢罪吧。”

“杨老宽,实话告诉你,姚营长准备反攻成安城,如果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就带着你的队伍和我们一起打回成安去,为百姓报仇,为吴警长报仇!”

杨老宽脱掉大氅用力抛下寨墙,大氅在风中飘摇而下,宛若一只巨大的蝴蝶:“从这一刻起,我杨老宽与日本人不共戴天!”他环视身边的部下,“有愿意杀敌的跟着我下城,不愿意的请自便!”言毕,他大踏步走下寨墙。

杨老宽的身后,从者如云,隆隆的脚步声震撼着寨墙。

寒风劲袭,低垂的“忠义”大旗突地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