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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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羽仁次郎在李修武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本日记,在日记里他看到了一个中国县长的抱负。他在由衷感佩这位县长的同时,还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气……

这些天成安的天空似乎从来都没有晴朗过。

阴霾时时刻刻压在城头,街道上如山的尸体虽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但那种地狱般的戾气却无可消除。当羽仁次郎以征服者的姿态招摇过市时,他看到的是寂寥的街道和从角落里投射过来的怨毒眼神。他曾经试图展现自己的“亲民”形象,跳下马来去抚摸一个孩子的头顶,可孩子毫不客气地打掉了他的手。中国孩子眼神中的无畏与痛恨让羽仁次郎每每想及都会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他设计的超度****也变成了一场闹剧——天齐庙的庙祝在****上大声痛诉日军的暴行,诅咒他们会被天神雷殛。极度的尴尬让羽仁次郎抽出武士刀,庙祝死了,他的残暴也随之暴露无疑。

羽仁次郎坐在办公室里有点无计可施。

对于征服支那人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信心。这个民族的韧性让他感到可怕,也许再过一万年大和民族也别想驾驭这个庞大的国家。

这个办公室曾经是这座城池原先主人的书房,他对这位不知去向的支那地方官员怀有极大的兴趣,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前任”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在书架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中国古代典籍,有许多书他也曾看过。看来,如果能够见面的话他将和这位“前任”有许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可谈。

让羽仁次郎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在书架上居然找到了一本《源氏物语》。羽仁次郎吃惊地翻开这本日文书籍,书页上有许多红色小楷眉批——

“日人文字礼仪多习我国,两国之渊源由此可见……”

“宫廷之斗不惟我国,日人也深谙此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欲胜倭人需了解其民生历史……”

羽仁次郎感到浑身一阵战栗。这个不认识日文的中国县长硬生生把这部日文书籍读了下来,而且他在利用这部书窥探对手!这种从文化了解对手的手法本该是日本人擅长的,大和民族的发展壮大一直依傍于中国的文化,正是因为这种文化渊源,他们对于中国的了解远胜于中国对日本的了解。早在发动甲午战争之时,日本人就对中国的社会官场民生做了大量的窥伺,甚至连中国普通百姓的习俗和官场的礼仪都被他们了解得一清二楚。

现在,一个中国偏远小城的县长居然学会了用这种手段来了解敌人!

在中国还有多少这样的有心人?

让羽仁次郎更加感到不安的还在后面。他从“前任”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厚厚的日记。这本始自于一九三七年年初的日记本充满了忧患和焦虑——

“今悉,日人已占北平。南京首鼠两端,仍寄望于谈判耶?”

“溃逃者盈道,多高官巨富,国之不幸,莫大于此!”

“石门沦陷,邯郸危矣,成安危矣!”

“今日大集,抗日之声不绝于耳,虽贩夫走卒亦有报国护乡之志,若全国皆能如此,何患倭寇?”

“日本逼近邯郸,我军民众志成城,誓与此城共存亡!”

羽仁次郎心惊肉跳地翻到最后一页——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种种迹象表明,日军不日即将犯境。吾为地方长官,此役必与成安共存亡,城破之日愿头悬城门以谢父老……”

看得出,最后这段文字书写的非常仓促,字迹微微抖动。一个文人能在生死关头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中国之幸,更是日人之忧。

羽仁次郎合上日记本叹息一声,用擦拭武士刀的丝绸郑重地包裹了日记。他想让指挥这场战役的上级军官们窥视一下中国地方官员的内心世界,这些支那人不像一些高级军官描绘的那样懦弱和卑微。

可这位县长为什么最终没有践行自己的诺言呢?羽仁次郎百思不解。难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

这种追问同样困扰着日记的作者李修武。

他在想自己最终选择逃跑究竟是对还是错?难道杀生取义真的是唯一选择?成安城再多上一具尸体和卷土重来哪种选择更有意义?

在去大金山的途中,他遇到许多穿着孝衣的成安百姓。骂声和质问声毫无顾忌地向他抛来。

为什么不践行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诺言?

为什么弃城逃跑?

他除了羞愧地低头无可辩驳。

说什么呢?什么样的理由也无法消弭成百上千百姓被屠杀所带来的怨恨。

“维德,我李某恐怕要写进历史了。罪人呐!”李修武仰面悲叹。

“修武,这不怪你,是我和池林把你架出成安的。有自杀的勇气为什么不卷土重来呢?尽得守土之责何计生前身后之名呢?”周维德劝慰李修武。

和李修武一样,承担这种重压的还有姚大寿。在大金山村68军临时驻地的周围到处是逃难的百姓,无奈、惶恐和愤怒最终变成了对军队抗敌不力的指责。68军的将士们几乎每天都面对指桑骂槐的谩骂和面对面的质问。

他们无言以对。

我们的武器不如人家?我们的兵力不如人家?我们的供给难以为继?这些理由无论有多充分都会被看作是一种搪塞和推诿。

军人的天职就是保国护民。

68军军长刘汝明点名要见姚大寿。

姚大寿在大名县第一集团军的司令部见到了刘汝明。对于这位叱咤风云的陆军中将,姚大寿对他的了解都源自于上级军官酒后的谈资。1933年长城抗战时,刘汝明任29军暂二师师长。大敌压境之时,刘汝明亲率大刀队埋伏在罗文裕口挥刀杀寇,与日伪军血战二十余次,生擒日军指挥官三人,杀敌千余。

姚大寿知道刘汝明是有名的抗战派,强硬、刚烈、直率。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重责。

让姚大寿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一桌丰盛的酒席。刘汝明穿着丝绸马褂坐在正当中,他面庞黝黑,体态微胖,举止文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赳赳武夫,倒更像是一位富足的乡绅。他的旁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上校军官。

“败军之将姚大寿……”姚大寿筹措了一路的话被刘汝明毫不客气地挥手打断。

“先坐下吃饭再说,你在前线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酒席吧?”刘汝明只管低头自斟自饮。

姚大寿枯坐在下首有点手足无措。

“吃啊!”刘汝明用筷子向姚大寿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个鸡腿,“吃完再说。”

“军座……我实在吃不下……”姚大寿满脸汗水。

刘汝明放下筷子:“姚大寿啊,凭你这度量就成不了将军。为将者焉有不败的道理?你听说过哪一个是常胜将军?就连关羽还走过麦城呢。”

“可是……可是由于我的失守成安城数千百姓被屠,我罪责甚大啊!”

刘汝明放下筷子:“大寿,成安失守不惟你有责任,每一个中国军人的肩膀上都负有责任。你这个营长有责任,难道我这个军长就没有责任了吗?难道冯治安司令就没有责任吗?我们拿不出更多的装备武装你们,拿不出更多的物资供给你们,兄弟们是在以血肉之躯迎击日寇的机枪重炮啊!”刘汝明站起来负手徘徊,“但是,这并不能作为我们推脱责任的理由,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性命我们都有责任保护。姚大寿,这次让你来就是要你卷土重来,打回成安去,为成安的百姓和牺牲的弟兄们报仇!”

姚大寿腾地站起:“卑职肝脑涂地也要一雪成安之耻!”

刘汝明拍了拍姚大寿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大寿,成安四周强敌环伺,日本人已经在邯郸、肥乡站稳了脚跟,这场攻城之战不仅仅是和城里的鬼子打,而且还有城外的鬼子。李县长恐怕已经告诉你了,第一集团军准备拿出一个旅配合你们反攻成安。”他指了指身边的上校军官,“这位是上校旅长刘培森,他将率一个旅和你一起攻打成安城。”

刘培森把着酒杯矜持地微微颌首。

“大寿,说说你们的攻城方案。”刘汝明用眼神鼓励姚大寿。

“我们计划以卑职的全部兵力组成敢死队,成安的各路民团在外围策应,刘旅长的兵力部署在城外防备邯郸和肥乡方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