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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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1938年的春天终于到来了,成安城外荒芜的田野里到处是丛生的野高粱,它们在静静地等待着秋天的到来,等待着红色的高粱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引燃冀南、华北、全中国……

战事纷繁的1937年的冬天,在河北最南部的一座小城里,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人肉游戏。为了国仇,为了家恨。对于靳大柱而言,手中的这把大刀片积聚了太多的精神力量,那位素不相识的湖南汉子张胡子,被日军割去头颅的吴栋梁,被日军惨杀的五千成安百姓都在冥冥中呐喊。这是一场没有太多搏杀技巧的决斗,靳大柱的大刀呼呼作响,在羽仁次郎的身边亮成了一团银光。羽仁次郎少年时所学的一切拼杀技能都在顷刻间丢失,他突然明白自己丢失了一种致命的东西——底气。自己根本就没有底气,他的周围是一道道包含仇恨的目光,这种目光远比刀剑本身更让人胆怯。

在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和咒骂声中,有人看到了放在墙角的包袱。北风呜咽着由远及近,片片残碎的纸屑在昏黄的空中漫卷,它慢慢地向下沉落,像是一只远途飞行的倦鸟,轻缓地打开了黄绫。

“吴警长!”有人声嘶力竭地叫,“是吴警长的人头!”

“打死这个****的!”狂怒的吼叫和哭声像北方冬日的风。

羽仁次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畏惧,他的生命现在开始以秒来计算了。靳大柱变成了旋风,人和刀滚进了羽仁次郎的怀抱。

血从羽仁次郎的脖颈中有力地喷涌而出,他的头颅高高地抛起,在灵魂出窍的那一瞬间,他看了最后一眼这座小城。凌乱,狭窄,荒凉,东南两座城楼上高高悬着的太阳旗被中国士兵扯下,68军的军旗在风中呼呼作响……

成安城的周遭陷入了怪异的平静。

城上到处弥散着淡蓝色的烟雾,太阳旗被士兵扯下缓缓地从旗杆上飘落,像一条白色的死鱼穿过硝烟挂在干枯的柳树枝头。国民革命军第68军的军旗和一面“忠义”旗迎风招展。姚大寿和士兵们郑重地向旗帜敬礼。

“杨老宽,你看到了吧,你的忠义旗挂在成安城楼上了!”姚大寿仰望着迎风招展的忠义旗,“兄弟,你配得上忠义两个字!”

刘培森眯住眼睛迎着刺眼的阳光望着城头飘扬的旗子:“这个姚大寿还真有两下子,竟然把成安城给拿下了。”

“旅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副官问。

“怎么办?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该撤了。”

“日本的援兵来了怎么办?”

“那就是姚大寿的事了,我们只管配合他们拿下成安城,任务完成我们就百事大吉。”

“可是……”

刘培森用马鞭在副官的帽子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我说你小子怎么就不开窍呢?拿下成安城是姚大寿的功劳,损兵折将可是我老刘的损失……”

沉寂中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似乎正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快撤,日本的援兵到了!”刘培森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和坦克的隆隆声。

“刘旅长,我们不能丢下姚营长他们……”

“少废话,快点撤退!”

西边空旷深远的原野上一道土黄色的线条正在慢慢迫近。

城头上的姚大寿感受到了凛凛杀气。

“日本人的援兵到底还是来了!”姚大寿举起望远镜。寥廓的旷野上冒出一股股淡蓝色的轻烟,十几辆坦克车向着县城方向急速推进。蝗虫般密密麻麻的士兵跟在坦克车的后面,中间还夹杂着拉有步兵炮和山炮的骡马。

“妈的,足有一个联队。土肥原贤二这个老小子真算看得起我们啊!”姚大寿放下望远镜。他的心头募地一沉,以这样的兵力足以攻克一座城市,以成安这样的小城又怎么能抵挡得住泰山压顶般的重击?!

土肥原贤二再一次被这个叫作成安的小城激怒,中国人的反攻是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人始料不及的,他没想到中国人会为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城镇而动用这么多的兵力!土肥原贤二近乎完胜的战史上又被中国军人和成安人泼洒上了难以消弭的污点。他决定从邯郸、永年、肥乡抽调援兵,务求全歼中国军队。

日本人不再吝惜炮弹,他们动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重武器——九二式步兵炮、四一式山炮和骑兵野炮。

“刘培森在干什么?”姚大寿吃惊地发现刘培森的部队在向北边的邯大路集结,看样子他们是在准备后撤。

姚大寿急忙抄起步话机:“刘旅长,你们为什么后撤?趁着日本人立足未稳你们完全可以进攻敌人。”

“姚营长,你没看到日本人有多少吗?”

“日本人最多有一个联队,而你们的旅有五六千人,你们怕什么?”

“姚营长,我无法用自己的中正式和驳壳枪去对付日本人的步兵炮。我劝你也尽早撤退吧!”

“刘培森,军事法庭在等着你!”姚大寿绝望地抛下话筒。

日本人的坦克突然开火了。炮弹带着怪异的呼啸在寥廓的冬日天空划过一道灰白色弧线,落在中国士兵的中间。

刘培森的撤退呐喊被炮弹冲击成了碎片。他的士兵们不再听从指挥,怒狮般扑向日军。借助着坦克的掩护,日军步兵的火力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中国士兵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碰壁、扑倒。

“都他妈疯了!”刘培森勒住马大声命令传令兵,“让他们都回来!”

但甚嚣尘上的枪弹声掩盖了一切,中国士兵忍受够了溃逃和躲避给他们带来的耻辱。如果不用鲜血去洗刷,耻辱将如影随形地伴随他们生命的始终。

中国士兵很快就和日军短兵相接,沉闷的击打声和惨烈的叫声在冬日苍茫的原野回荡。日本人最害怕的攻击方式终于出现了,中国人不顾指挥官的命令漫天遍野压过来,刺刀、大刀和枪托成为了抵御火炮的武器。日本人的重机枪和坦克的威力很快就凸显出来,中国士兵像被割倒的高粱成片地倒下。

“炮连干什么吃的?”副官急了眼,“上迫击炮!”

“就迫击炮的那点威力和精准度根本就打不掉坦克,命令士兵们赶快撤离。”刘培森大喊。

“对付不了坦克,总可以对付人吧?旅座,我们不能太窝囊了!”副官红了眼,“从卢沟桥我们一直被日本人撵着屁股跑,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如果你非要赴死,我也不能拦你。”刘培森拨转马头。

“刘培森!”

刘培森勒住马。

“记住,你不配做中国军人!”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击打在刘培森的心窝上。羞耻比枪弹更具威力,他催马扬鞭绝尘而去。不是为了逃命,更像是为了逃避羞辱。

“妈的!”副官拣起被士兵丢弃在地上的步枪,“不怕死的跟我上!”

在惶恐溃逃的人潮中,一小股中国士兵逆流而上冲向日军。他们是赴火的飞蛾,鼓动他们的唯一力量是中国军人的荣誉……

日本人的装甲碾过中国军人的尸体,缓缓推向成安城。

成安城下,遍地殷红,那种艳若高粱的殷红。

重炮开始轰击成安城,沉重的爆炸声如同天边的闷雷撞击着古老的城墙。姚大寿站在城头一任流弹横飞,望着城下蚂蚁般蠕动的日本人,他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壮。此刻,他感到自己如此弱小,如此无助。他渴望能用生命挽救这个即将沦入异族的国家,但自己的力量却如蝼蚁般渺小。

“营座,撤吧!”姚大寿被四处迸溅的砖屑压制得难以抬头。姚大寿头也不回:“让学生军和民团从东门撤,68军的弟兄中是独子的撤退,老子不能让你们家绝种,其余的全部留下!”

“营座,”郭明亮欲言又止,“为这座小城我们死这么多弟兄……值得吗?”

“值得!”姚大寿咬着牙,“怎么你也这么糊涂?!我们中国人错就错在太清醒了,都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万事之首,倘若四万万人都这样想,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盼头?!”姚大寿举头望着在硝烟中招展的旗帜,“明亮,你看到那杆军旗了吗,哪怕这面旗帜在成安城头飘扬一秒钟我也对得起军人这个称号!”

“营座,我郭明亮死也要陪着你走到最后,让日本人看看中国军人不都是孬种!”

“少废话,让学生们和民团快撤!”姚大寿回过头,“老钟,让陈国良带着学生们走,你也走!”

“陈国良可以走,但我不能走。”钟汉生大声说,“我和你一样是军人,是中国军人。我必须用生命捍卫中国军人的荣誉。”他转回头命令陈国良,“国良,带着你的兵快点从东门出去。”

陈国良倔强地摇头:“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

“警卫连,把他们给我踹走!”姚大寿命令。

士兵们像赶羊群般用枪托和拳头把学生兵往城下赶。几个倔强的学生兵和士兵们扭打在了一起。

“都撒手!”钟汉生拎着枪跑到学生兵的跟前,眼神里夹杂着钟爱和热切:“孩子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知识分子是中国的未来,中国文明的种子不能断绝。走吧,要你们走不是因为要你们苟且偷安,而是要你们积蓄力量再打回来!”

“钟叔叔……”陈国良欲言又止。

“国良,你带个头!”钟汉生抓住陈国良的手,陈国良感受到从钟汉生手心里传来的热度,他在传递一种无言的嘱托。

“钟叔叔,那您……”

钟汉生重重地一摆手:“我必须留下,如果成安百姓在强盗入门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军队心会死的!”

陈国良哽咽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