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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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去吧,孩子!你是共产党在成安的一点星火,别让它灭掉。”

“走!从东门撤出去!”陈国良带着学生兵走向城墙的阶梯。

“陈国良同志,别忘记你发下的誓言!”钟汉生在背后大吼。

陈国良转过头:“钟汉生同志,我已经食言了一次,我没能保护好秀娟,这次我会用生命捍卫我的誓言。”

“怎么这么多话?!老钟,快让国良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姚大寿在百忙中向陈国良惊鸿一瞥,陈国良在那一瞬间从姚大寿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真切的关爱,这种关爱超越了党派和一切政见,像浓烈喷香的高粱酒浸润着他的血脉。

日本人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炮击,士兵漫天遍野地压向城墙。草草修缮过的城楼已坍塌成一片废墟。跨过护城河,这道城墙将不再有任何阻碍意义。

姚大寿和钟汉生知道决战的时刻来临了。

城墙上陷入了短暂的静寂,有士兵哈着腰拎着箩筐在快速跑动分发手榴弹,弹壳和木柄相撞发出一声声脆响,它在提醒着士兵们这场残酷的战役正在走向惨绝的尾声。

“弟兄们,等日本人一靠近就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扔出去。”姚大寿命令,“还有,别心疼子弹,那玩意带到阴间没用!”

“老姚,抽支烟稳稳神。”钟汉生递过烟划亮了洋火。

姚大寿叼着烟卷看了看包装:“呦,还是老刀牌的,你从哪搞来的?”

“是一个民团团员从翻译官尸体的口袋里翻出来的。”

“你不是不抽烟吗?”姚大寿靠在城墙上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我知道你稀罕烟,就给他要过来了。”

“老钟,咱们俩一个国军,一个共党,你巴结我干什么?”

“我钟汉生巴结你是有原因的,我敬重你是真正的中国军人,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姚大寿从口袋里翻出一把花口撸子,“这把撸子跟你手里那把一样,正好能凑一对儿。郭明亮从日军指挥部搜到的,估计是哪个指挥官的收藏品。我想到你喜欢撸子就向明亮讨过来了,人家还不乐意呢!”

“一包香烟换一把撸子,值了!”钟汉生接过手枪把玩着。

“老钟,我在想要是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像咱俩这样相处,中国会是什么样?”姚大寿盯着钟汉生的眼睛问。

“放心吧,中国人会慢慢觉醒。大家虽然有政治上的分歧,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会走到一起的。”

“营座,日本人上来了。”郭明亮的声音既紧张又兴奋。

“老钟,听说你的枪法不错,咱俩比一下吧。”姚大寿狠狠地握了一下钟汉生的手。

“今天正好见识一下姚营长的枪法!”

姚大寿从一名士兵手里要过冲锋枪,猛地从墙堞后站起来横扫了一梭子:“老钟,这就是我的枪法!”

最后的决战终于打响了。

城里的中国士兵都怀着一颗必死之心,向城下倾泻着所有的枪弹,并等待着日本人进城后展开一场空前惨烈的巷战。这完全是日本人所始料不及的,他们低估了城里中国守军的抵御意志和决心。日军在为轻敌付出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后,龟缩到护城河外酒家的矮墙后面,掷弹筒和迫击炮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砸向成安城。

姚大寿听到身边传来一阵阵惨烈的哀叫,在横飞的弹片和砖屑中他变成了一尊无所畏惧的战神,汤姆森冲锋枪狂喷着火舌,弹壳在他的眼前横飞,他用不间断的猛兽般的怒吼抵消着难以忍受的枪炮震撼。

“营座,小心!”郭明亮把姚大寿扑到身下,一颗榴弹落在他们身边。那一瞬间身下的墙体变得异常柔软,姚大寿像是被抛进了一个无底洞,呛人的尘土来势凶猛地灌进了鼻腔。他的意识一片模糊,强烈的下坠感过后,他的脸上一片温热,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伏在身上的郭明亮。

郭明亮的身体僵硬得犹如一截笨重的木头。

“郭明亮!”姚大寿摇晃着郭明亮的肩膀,他看到郭明亮双眼的光泽正在渐渐变得暗淡,像是狂风中行将熄灭的一点烛光。郭明亮沾满鲜血的手慢慢地从姚大寿的领章划下,留下一个长长的手印。姚大寿知道郭明亮想说什么,他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我配得起中国军人的称号。

“兄弟,走好!”姚大寿慢慢地把郭明亮放下,摘下军帽行了一个军礼。他的身影犹如一尊线条刚劲的雕像,在直冲云天的硝烟衬托下显得孤独而苍凉。他抽出大刀,握刀的小臂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这个时刻唯有用最原始的战斗方式才能彻底宣泄心中的仇恨。

日本人像溃堤的洪水从倒塌的城门涌入,沙包后的中国军人瞬间变成了洪流中的一个孤岛。姚大寿像一头扑入羊群的饿虎,刀影和喷薄而出的血浆洗刷着这个冬日小城的阴鸷之气。

姚大寿终于疲惫了,甚至没有力气拿起大刀。他用已经卷刃的大刀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头疲惫到极点的猎豹。日本人犹如一团团苍蝇在他的身边萦绕不绝。

“****的小日本!”姚大寿瞪着血红的眼睛高高地举起大刀。一把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姚大寿感觉到刀刃的冰冷。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一个熟悉的身影砍翻日本兵,紧紧地抱住了他。

“老姚,老姚!”钟汉生拼命地摇晃着姚大寿的身体,“把眼睛睁开!”

姚大寿满是鲜血的脸上荡起了一丝微笑:“老钟,今天我们要死在一块儿了!”

钟汉生抱紧了姚大寿渐趋冰冷的身体:“老姚,能跟你死在一起是我一生的幸运!”

是日,成安一战日本兵死百余人,三百余中国军人全部殉国……

1938年,清明。

绵密的雨雾中,匡教寺后的柳林一片盎扬的春意。柳树梢头爬满了鹅黄色的嫩叶,城外荒芜的田地里长满了野高粱,它们高傲地从荒草中拔节而出,以一种鹤立鸡群的姿态俯视着杂芜的田野。小雨如丝浸润着大地,空气中弥荡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青草如毯覆盖着满眼的坟冢,坟前标有死者姓名的木牌早已东倒西歪,字迹斑驳。

两个身影出现在乡间小道上,他们牵着马缓步走向柳林深处。

经过1937年这个冷峻的冬天,陈国良变得成熟了,原本清秀的脸上多了几分粗犷。靳大柱的腰里掖着两把驳壳枪,冬日的风霜把他的皮肤磨砺得更加黝黑,刻意蓄起的胡须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他。

陈国良和靳大柱默默地在坟茔中寻找着。

“在这儿。”陈国良停下脚步,他俯下身子把坟茔上星星点点的野花拔起,编成花束轻轻放在坟前。凉凉的雨滴滑落在脸上,周身顿时泛起一股寒意。木牌上的墨迹已经被一冬的雨雪浸淫成模糊的一片,依稀可以辨认出“温秀娟之墓”的字样。陈国良双腿软软的没有半点力气,他瘫坐在坟前,用袖子轻轻擦拭着木牌上的污痕,眼泪和着雨滴从脸上滚落。

“秀娟,我来看你了。”陈国良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他摘下挂在胸前的那枚瘪了半边的镇库铜钱放在坟头,“这个冬天你过得还好吗?原谅我的食言,我没有保护好你……”

低低的啜泣变成了仰头嚎啕大哭。泪眼朦胧中,陈国良仿佛看到秀娟清秀的身影——那个清秀的小姑娘,在草丛和柳树间蹑手蹑脚地追逐着蝈蝈。

“国良哥,快来帮帮我。”她铜铃般的声音若隐若现。

陈国良扑倒在坟头,他强烈地渴望能够感受到秀娟的温度。

靳大柱叹了一口气,在陈国良的肩头轻拍了几下。

远处,有人捧着野花默默地站在一座坟茔前。他像是一尊雕像孤独地承受着冷雨。

“是李县长!”靳大柱吃了一惊。

“国良,大柱!”李修武转过头,满头的白发和消瘦的身体让他变了一个人似的。

陈国良和靳大柱踩着泥泞迎上去。

“李县长,您怎么在这里?”陈国良牢牢握住李修武的手。

“清明了,我来看看栋梁、姚营长和老钟。”李修武的声音也变得异常苍老。

眼前的坟茔上劲草横生,一块小小的木牌歪倒在泥土里:成安警长吴栋梁之墓。

靳大柱的眼睛变得通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吴栋梁的坟前:“吴警长,我来晚了!”此刻,隐忍在一个男人心里的所有苦痛和怀念只能用痛哭来宣泄。

“国良,你们怎么在一起?”李修武稳了稳情绪问。

“我现在的身份是中国共产党平汉省委特派员,负责组建县政府,大柱同志是县大队的临时大队长。”

“好啊,共产党有志向!”李修武颇感欣慰,“国良,大柱,现在半壁江山沦入日寇之手,日本人刚刚在南京建立了所谓的民国维新政府。当下,唯有抗日才是出路,我辈绝不能苟且偷安啊。成安反攻战后我找到了商震将军,跟着他转战冀南豫北。说实话,现在对于抗日我比以前更有信心,这个国家有太多你我这样的人!”李修武指着在雨中拔节而生的高粱,“你们看看这些高粱,经历严冬和杀伐也难以绝种,因为它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它们的血脉就根植于这片土地当中。不用有人刻意去种也会在来年郁郁葱葱,遍布大地。这些高粱就像是中国人的精神永远都不可能被灭绝!”

陈国良点点头:“李县长说的好,用不了多久这片高粱就会红遍冀南、红遍华北、红遍全中国!”

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翳和雨雾梦幻般播撒在遍野的高粱上。一瞬间,漫天遍野都荡漾着高粱的馥郁香气。高粱红了,红得醉人,红得透亮,红得让人血脉喷张,红得让人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