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故乡和异乡,其实只是一个时间概念:
时间的先后和时间的长短
到无边镇后很久,野帝黑才知道:这里就是“城里”。
城里的确有很多人、粪和垃圾筒,但是蜘蛛网却不多,倒是看到了比蜘蛛网可怕百倍的苍蝇拍、粘蝇贴、灭蝇器、灭蝇剂。
有一点他很奇怪,从逻辑上来说,人和蝇应该是完美的天作之合:有人就有垃圾,有垃圾就得有蝇。
可是人似乎根本不能容忍蝇。
以至于野帝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人和蝇的关系类似于一种爱情、一种势同水火、却又难以割舍的爱情。
几次死里逃生的惊险遭遇告诉他:有些爱真的不能碰,比如说人,比如说碧莹儿。
但是,不能碰,并不等于不想碰,更不等于不会碰。
就像来“城里”这个决定,其实来之前,野帝黑就知道:“城里”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来了。
选择,需要勇气;承担选择的结果,则需要毅力。
野帝黑可以躲开人,却躲不开那些城里蝇。
本来,他是野地最出众的美男蝇,可是当他站在那些城里蝇中间,他发现:
城里蝇的肤色黑得很含蓄,他却黑得油亮夸张;
城里蝇的体型纤秀得体,他却健壮得很是突兀;
城里蝇说话轻声细语,他一张口却洪亮得近乎粗暴;
城里蝇飞起来文雅闲适,他一动身就横冲直撞…
总之,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古怪刺眼。
这让他很不舒服,女蝇这样倒也合情合理,怎么男蝇也沦落到这个地步。
最让他憋火的是:那些城里蝇并没有露出要排斥他的意思,但他们从来不正眼看他,而且有意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想骂,却不知道骂谁;想头破血流打一架,又找不到对手。
有几次,他故意生事,挤进正在进食的蝇群中乱撞乱抢,可是,那些蝇像商量好了一样,迅速躲开,根本不和他争执。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没趣。
在野地的时候,他也独来独往、也寂寞,但一直引以为荣,从来没有怕过,更没有这样自轻自贱过。
他想离开,又不甘心;留下来,却始终撞不破围困他的那张冷漠之网。
就这样,他郁郁寡欢地游荡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城里,直到遇见麻麻青。
蝇雄救丑
有蝇说:世界只不过是一家客栈的茅厕
谁都迟早要离开
其实确切说:世界应该是一家黑店的茅厕
住宿费高得吓蝇……店主不收钱,只收命
所以,与其死在茅厕的臭气中
还不如长眠在情蝇的怀抱里
不过,当时的野帝黑只能领会“客栈说”。
他就是以这种蝇生态度和麻麻青相识的。
那天正午,暑日的阳光扫尽了无边镇所有人和蝇的踪影,只看得到他一个蝇。
他很喜欢这样的清净,虽然昏热困乏,至少不会感到寂寞。
他甚至轻轻哼起一首家乡的蝇谣
你们都累了,那就听我一个蝇唱歌
你们都死了,那我让我一个蝇飞过
你们都烂了,那就由我一个蝇欢乐
反正春天已过,反正秋天还早
反正天高地阔,反正我还是我
正唱着,一扭头,他看到了麻麻青。
麻麻青是用一个充满了性挑逗意味的造型出场的:六肢大张、身体扭颤、发出一阵阵抵抗死亡搔弄的呻吟……
当然她不是有意要这样,因为……她被困在墙角一张蜘蛛网上。
野帝黑正沉浸在久违的悠然中,舍不得就此打住,便没有理睬。
何况,他已经想开了:蝇谁无死?又何必介意死的时间、地点和方式?
更何况麻麻青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蝇,而是一个比较难看、很不起眼的女蝇,蜘蛛可能都不爱吃。
但是,经麻麻青一扰,方才的怡然自得再也找不回来了,而且麻麻青的呻吟声一直萦绕不绝,这让野帝黑很是不快,他只有让麻麻青止声。
要救麻麻青其实是小事一桩,当时在野地的时候,野帝黑不止一次被蜘蛛网粘住,他身强力壮,蜘蛛网根本奈何不了他,只要挣几挣,就能冲破。
而且,比起野地的蜘蛛,城里缺钙蜘蛛结的网只不过是一阵看得见的风。
“嗨!你好!吃过了吗?”看到野帝黑飞回来,麻麻青不呻吟了,笑吟吟地问候道。
“别动。”野帝黑停在空中,对准麻麻青,急速振翅。
“今天天气不错,天上还有……嗡……呀!”
野帝黑全力冲过去、正撞中麻麻青、蜘蛛网被冲破、麻麻青倒撞到墙上、一弹、几个滚、跌到地上、完事。
现在,麻麻青离野帝黑至少有2米远,在野帝黑视力范围之外,所以他看都没看,扭头就飞。
“嗡……哇……”麻麻青忽然大哭起来。
野帝黑很诧异,以为她摔伤了,只得循声飞回去。
“嗡……哇……”麻麻青躺在地上,还在哭,可是身上看不到任何伤。
“你怎么了?”野帝黑冷冷问道。
“嗡……哇……什么?哦,没事。我就是想哭一哭,好久没哭了。”麻麻青爬起来、扫了扫身上的灰说。
野帝黑仔细看了看她,发现麻麻青不是比较难看,算起来,应该基本上属于十分难看的那种:身体瘦弱、翅膀小得可怜、肤色灰仆仆的、胡乱布满了麻点。
“嗡……哈……”麻麻青也在审视野帝黑,看着看着,猛地笑起来。
“你又怎么了?”野帝黑暗生同情:这个女蝇不但丑,而且肯定受过什么刺激,还有,她的口器怎么会这么大?三颗蚂蚁卵都填不满。
“嗡……哈……什么?哦,没事。我就是想笑一笑,好久没笑了……哎呦!不好!我的下颌脱臼了……”
臭鱼烂虾
再超脱的蝇,也难免有虚荣的时候
野帝黑终于吃到了臭鱼烂虾。
是麻麻青带他去吃的。
麻麻青非要报答野帝黑的救命之恩,她问野帝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野帝黑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了臭鱼烂虾。
虽然他来城里当然不是为了臭鱼烂虾,更没有想拿它当资本回去炫耀,可是,毕竟来了城里一趟,有朝一日回去,如果别蝇问起来,总不能说没吃过吧。
于是,他难为情地问:“你知道哪里有臭鱼烂虾吗?”
“什么?!你不会连臭鱼烂虾都没吃过吧?”
“哦……吃是吃过……不过……不过,我现在挺想再吃一次,不过……我找不到上次那个地方了。”
“我说呢,怎么可能有蝇没吃过臭鱼烂虾?”
“嘿……”
“可是,这也太小菜了,你救了我一命,总不能这样就算了。”
“我又没费什么力。”
“那不行,区区臭鱼烂虾,你就想换我一条命?我可没那么便宜。这样吧,这次就算我们认识的见面礼,至于我欠你的,以后再还吧。”
于是,他们飞到一家饭馆的后堂,麻麻青边飞边介绍:
“要找臭鱼烂虾呢?你肯定不能去人家户,他们一般是吃多少做多少,能剩的也只是一些骨头。所以,必须到饭馆里去找。
“不过,你千万别到桌子上去吃,那太危险了,而且桌子上的菜都是新鲜的,味道不怎么好。
“说到饭馆,这里面又有讲究,大餐厅别去,为什么呢?大餐厅做菜的分量都很少,一般不会剩太多,而且大餐厅警戒最严,不小心就把命给送了。
“至于小饭馆,更别去,那儿的警戒虽然最宽松,可是剩菜也最少,就算有剩菜,样子好呢,他们整一整,要重新端上桌的;样子不好,他们就自己吃了。
所以,最好的地方应该是中等餐厅,人多剩菜也多,而且一忙起来,那些人就顾不上我们了……”
野帝黑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里面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学问,他不得不另眼看麻麻青了。
离那家饭馆还很远,一股酸臭的香味便扑鼻而来,野帝黑狠狠咽了口唾沫。
飞近一看,那景象只能用“壮观”二字来形容:
一排4个巨型垃圾筒山般并立、浓郁的香气飓风一样滚滚而来、仅筒壁上流挂的那些汁液就已经令蝇发疯发狂了。
野帝黑正要冲过去,却被麻麻青唤住了:“等等,别急,筒外面这些没什么意思,进到里面才爽。”
他们候在第一只筒的附近,眼看鼻闻着美味佳肴却不能吃,野帝黑憋得几乎要炸了。
过了很久,才终于出来了一个人,手提着一桶剩菜,掀开垃圾筒盖,把剩菜倒了进去。
“快!”麻麻青叫道。
在筒盖重新盖上的那一瞬间,他们俩疾飞了进去。
进去之后……
当然是进到了美味的天堂。
哪怕再过3万个世代,野帝黑也不可能忘记那一刻的目眩神迷。
哪怕再过3万万个世代,野帝黑也不可能找到一段话来形容那一刻的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