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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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92香港

编号248的邮票,拍卖底价150万港元。

九月的香港,炎热潮湿,台风不断。今年第14号台风刚刚过去,第15号更大的台风又在菲律宾以东的洋面上形成,预计今天傍晚在港岛登陆。

下午四五点钟,街道上的车流、人流显得格外匆忙,人们似乎在与台风赛跑,都想尽快到达目的地。与这些穿梭般的路人相比,郑哲夫显得很有自信,并不因为听到了台风预报而手忙脚乱,仍然很从容地处理完公司的业务才乘车回家。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准确地说,是个拥有中等资产,在香港随处都可以碰到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老板。他的身材中等偏高,除了肚子有些发福,头发日渐稀疏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年已花甲的哲夫,本来已无须再为生计奔波,但劳碌了一生,精力仍很旺盛的他不大愿意当寓公,更不愿意步入老人的行列,因此每当有人尊称他“郑老”时,心里格外反感,远不如叫他的名字来得舒服。

晚饭过后,华灯初上,预报的台风尚未到达,恼人的热浪却滚滚而来。好在哲夫对这些并不在意,他照例呆在装有空调的房间里品茶读报,处理来往的信件。今天的邮件很少,几封来信和两种杂志全是妻子的,属于他的只有一份香港太古佳士得寄来的邮品拍卖目录,这多少让他有些扫兴。

正当他毫不留心地剪开纸袋时,一道蓝光犹如天外的闪电,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心房。

“是它吗?真的会是它吗?”

哲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用洁净的绵纸擦了擦老花眼镜片,重新观看拍卖目录封面上那组十枚相连的邮票:天蓝色的边框,二元的面额,倒印的孙中山先生头像,旁边还印有一排醒目的大字:“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公开拍卖。”

“就是它,就是它!”

这正是他寻觅已久的珍邮,千真万确,它终于出现了。突然到来的惊喜,使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边跑边叫,手捧着拍卖目录几步就闯进了妻子的房间。

“石洁,你看!这是什么?”

“二元倒?”

“对,二元倒。”

“啊!太好了,太好了。”

按照目录的提示,石洁很快就找到了有关这组邮票的拍卖说明。编号248的邮票,拍卖底价一百五十万港元,拍卖日期为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日。

“哲夫,你看底价了没有?”

“多少?”

“一百五十万港币。”

“啊!这么多。”

“底价一百五十万,竞叫起来怕要到三百万呢!”

“是啊,还要付百分之十的佣金。”

“九月三十日拍卖,只有短短的十天了。”

哲夫习惯地点燃了一支香烟,他那激动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把目录的正文又仔细看了一遍,底价一百五十万元没有错,在十五之后是五个零。另外,目录上好像还有几段说明文字,介绍“二元倒”的来历以及它被列为“民国四珍”,是非常名贵的错体票云云。对于最早发现它并长期拥有这些邮票的郑哲夫来说,那些用一知半解或道听途说编纂起来的文字说明,其实并说明不了什么。他如今感兴趣并需要思考的是太古佳士得,是拍卖大厅,是一百五十万元的底价……

佳士得国际拍卖公司是世界拍卖业的巨子。中国清朝乾隆三十年,也就是一七六五年的十二月五日,英国的詹姆斯?佳士得先生在伦敦举行了首次拍卖会。此后,拍价落槌的方式成了买卖艺术品、古董、珠宝乃至房地产以及各种器物最公信的方式。佳士得在国际上享有声誉,一九九○年,它曾以八千二百五十万美元拍卖了艺术大师梵高的一幅名画,创下了艺术品拍卖的记录。

邮品拍卖,古已有之。早在一八六五年,也就是邮票发行二十五年之后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在法国巴黎德鲁奥特饭店即举行了世界上最早的邮票拍卖活动。中国的邮票拍卖虽然到了一九一七年才在上海鲁意斯摩洋行由英国邮商品斯首次进行,但此后的邮品拍卖活动却日益兴盛。就以“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

为例,一九九○年十月九日香港佳士得秋季拍卖会上,一个上下双连,底价二十六万港元,最终以三十五万二千港元拍出。如今,事隔两年,太古佳士得又发布了拍卖公告,而底价竟高达一百五十万……

两年前的往事,哲夫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是中秋节过后的一个星期二,天气闷热难挡。在激战的前夜,他一直处于激动兴奋之中难以入睡。周二的清晨,他像是新战士要入伍或是小学生要入校那样,一大早就洗漱完毕,正襟危坐,满脸肃穆,整装待发,大有壮士出征,去而不返的悲壮气势。那天早上,妻子也很少说话,无言地为他安排早餐,准备随身的衣物。九点,他准时出门,但就在这时细心的妻子却叫住了他,盯着他那条黑色的领带出神。

“等等,我给你换一条领带。”

“怎么?这条不是挺好吗?”

妻子全然不顾他说些什么,果断地摘下了那条崭新的黑色领带,给他换上了一条半新半旧的金色领带才送他出门……

秋季拍卖是场重头戏,不仅投拍的艺术品、古董、邮品质量高,数量多,而且前来参与竞拍的中外人士也格外踊跃。当拍到“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上下双连票时已近中午,由于竞相叫价拍卖大厅里又掀起了一个高潮。从二十六万元起叫,到三十万元时只剩下了三家,一位是从美国加州飞来的浓装艳抹不懂中文的女士,一位是从台湾宝岛赶来的衣冠楚楚戴着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再一位就是郑哲夫先生。三人互不相让,都有一股志在必得的劲头。三十一万、三十二万……到三十二万八千时,那位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无奈地耸了耸肩退出了竞争,剩下的两位华人同胞仍然各不相让,竞相抬价,谁也不肯罢休。当那位台胞站起身来举起报价牌报出三十五万元高价时,哲夫几乎要被压垮了,他没有想到对手会如此强硬。一霎时,大厅里鸦雀无声,只听到主拍人在拖着长音喊着“一次……二次……”哲夫觉得大厅里又闷又热,喉咙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突然,就在那主拍人把木槌高高举起即将落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妻子为他换上的金色领带。这闪着金光的领带一下子给他增添了力量,终于抢在主拍人落槌之前又一次举起了报价牌。

那位台胞颓然坐下了,主拍人以三十五万二千元的价格为他敲响了木槌。大厅里一片掌声,而他的手却还紧紧地抓住那条金色的领带不放。

台风不知何时已经登陆,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暴雨吹打着门窗。夜深人静,人们大都入睡,哲夫和石洁这对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却毫无倦意。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保险柜中取出了一个做工精细、长宽各有尺许、不到两寸高的樟木方匣。打开匣盖,里面是一本式样陈旧的集邮册。这本被视为珍宝的集邮册与众不同,它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所收藏的只有一种邮票,全是同一图案、同一面值、同一版天蓝色的“二元倒”。这里有单张的,也有双张的,有四方连,也有不规则的多连张;有色彩清新、保存良好、完整如初的上品,也有缺齿少角、明显折痕,显然是经过患难的次品,甚至还有几枚出于能工巧匠精心伪造大可乱真的赝品。

哲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一枚一枚地仔细看,每一页都有来历,每一枚都有故事。五十年风风雨雨沧海桑田,这些又轻又薄又小的邮票,早已变成了一部又厚又重又大的百科全书。人们从中可以读到善与恶,美与丑,苦痛与欢乐,金钱与爱情,暴发与破产,阴谋与陷阱。

在这台风登陆的风雨之夜,在香港太平山上的这幢小楼里,坐在妻子身边的哲夫,一面翻阅着这本世间绝无仅有的集邮册,一面跨越时空又想起了半个世纪以来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