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答完最后一道题把试卷交给老师,郑哲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他轻轻地走出教室,连蹦带跳地跑出了校门,开始了他的暑期生活。今天是周末,成记邮票社有拍卖活动,上一次因为准备考试复习功课而没有去,今天早就憋着劲儿去中央商场,说不定会买到心爱的邮票。
说是拍卖会,其实并没有宽大的会场,也没有非常严格的手续,但拍卖的邮票和到场的邮迷却属上乘。
今天拍卖最引人注意的是“土匪”邮票。
“土匪”与邮票本不相干,但在民国时期确实出现过一批“土匪”邮票,而这种邮票又与一起轰动中外的劫车案密切相关。一九二三年五月六日凌晨二时半,行驶在北京——上海间的京沪第二次特别快车,在行至山东省临城附近时,被三千余名土匪劫持。土匪事先扒掉路轨,继而将车上的五十七名华人、三十九名洋人劫持到高达一千七百英尺的抱犊箇上作为人票待赎。匪首通知官府,如敢动用武力进剿,则将洋票撕掉。官府怕洋人,当时的北洋政府当然不敢拿洋人的小命开玩笑,只好派出代表与土匪谈判交涉。
在这历时一个多月的谈判中间,这些被称为“票”的中外人质与外界保持着通信联系,所不同的是所有信件除需贴足够的邮票外,还必须贴一种由某位“洋票”设计又经土匪批准使用的附加票。这种附加票就是通常在集邮界所说的“土匪”邮票。
据有关资料记载,从五月六日人质被劫上山到六月十二日最后一批人质被释放历时三十八天,从山上寄出的信件不过数百封,因此流传于世的这种附加票可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尽管这种非正式发行的邮品不属集邮正品之列,但作为趣味收藏还是很有意义的。
“土匪”邮票为两种,面值分别为五分和十分。五分面值的图案为抱犊箇,两旁用中英文字分别写着“抱犊箇”,黑字印在暗红色的纸上,长方形。由于印刷时误将“05”印成“50”,实际上用英文读法从左到右就成“50分”了。“10分”面值的票上没有图案,只有英文没有中文,黑字印在长方形的黄纸上。英文分上下三行排列,特别注明“土匪”(Bandit)字样。票上的“10分”并非阿拉伯数字,而是用的英文“TENCTS”。
哲夫过去听人说过“土匪”邮票,但从来没有见到过实物。
这次拍卖的“土匪”邮票共两枚,一真一假,真的是个实寄封名信片,是一位叫苏罗门的美国人质在当年五月二十四日从山上寄出的,上面有一枚五分附加票,并且有枣庄邮局清晰的邮戳。假的也是一枚五分的附加票,粗看起来与前一枚完全相同,细一比较就露出了破绽。俗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造假票的这位仁兄发现了附加票上“05”印成“50”的错误,就相当机敏地把它改正了过来。这一枚,面值改对了,可他造假的马脚也暴露无疑。
经成先生把这两枚附加票像讲评书故事一样生动地介绍之后,与会者竞相争购,不仅实寄封拍出了少有的高价,就连那枚假票的报价也让哲夫不敢问津。
不过,对哲夫来说这天还是大有收获的。他不仅亲眼见到了久闻大名的“土匪”邮票,并且用很少的钱补齐了一套京版的“烈士票”。在此之前,他只有冠以邓铿、陈英士、朱执信、廖仲恺四位“辛亥”先烈头像的邮票,今天终天又补上了宋教仁和黄兴二位。不仅把一套“烈士票”补齐,而且全是京版阔边。
就在哲夫庆幸自己的好运道时,于书城找到了他,非常神秘地把他拉到门外。
“哲夫,你还有心思到这儿来。”
“怎么了,于老师?”于书城的话让哲夫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你没有看报!”于书城说着把一张晚报塞给了他。
哲夫在晚报上先看到了几行黑体字:
梁上君子雨夜造访
光华公司被盗
黄金美钞珍邮不翼而飞
紧接着他又把圈了花边的新闻读了一遍:
本报特派记者获悉:今日凌晨一时许,位于我市南京路上的光华公司被盗。其时,细雨蒙蒙,梁上君子系作案高手,撬开保险柜,将柜藏黄金、美钞、珍邮等洗劫一空。据该公司董事长郑某称,此次损失巨大,尤以一批珍贵的邮票价值最昂。目前警方正在侦缉中,尚未发现窃贼的踪迹。
“不,我不信。”
“哲夫,我看了几家报纸都这么说。”
“不,我就不信。”哲夫扔下报纸丢下于书城一个人朝远处跑去。
“哲夫!哲夫!”任凭于书城怎么呼喊,他再也没有停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是外滩还是外白渡桥?是黄浦江还是苏州河?他的脑子全乱了,他只记得自己在马路上跑,跑哇,跑!一口气跑到了南京路,跑进了光华。他想找到父亲,让父亲证实那些小报上的消息全是假的,保险柜并没有被撬,“二元倒”并没有丢失。昨天,对,昨天也是这个时候,他还在父亲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二元倒”。昨天,那个美国老板开出几百万的高价,父亲都没有答应。怎么会一觉醒来“二元倒”就不翼而飞了呢?昨天,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绝不会错。而且,不仅他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那个满脸微笑的郁莲阿姨也看到了。他们可以作证,他们都可以作证……可是,父亲不在,郁莲阿姨也不在。公司的人都说晚报上的消息是真的,保险柜被盗是真的,黄金丢了,美钞丢了,那几十张珍贵的邮票也丢了,这都是真的!
从光华出来,他已失魂落魄,心中惟一的希望破灭了。他已分辨不出东南西北,觉察不出上下高低了。父亲和郁莲阿姨肯定是找邮票去了,肯定是发现了窃贼的线索,与警方一起找坏蛋去了,肯定是……肯定是什么呢!莫非“二元倒”肯定回不来了么?莫非心爱的“二元倒”再也见不到了吗?
他走哇走!只想往没有人流的地方走,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只想找个四下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二元倒”对于哲夫来说,是亲人,是兄弟,是爱心,是理想,是难得的奇遇,是珍贵的发现,是用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美好回忆。过去,它虽然不在自己的集邮册上,不在自己的小书柜中,却非常安全地“睡”在父亲的保险柜里。如今,罪恶的黑手把它从自己的身边夺走,如同剜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这怎么让人受得了,怎不让人痛心落泪。
他哭啊!哭啊!哭得痛快淋漓,哭得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又下起了小雨。起初,他觉得脊背有些潮湿,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不久,雨点越来越密,落到地上的水珠又反溅到他的小腿上,湿乎乎的。他觉得有些诧异,这才放下双手睁开眼睛,发现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站在自己身旁,一只手为他撑着一把雨伞,另一只手抱着他的书包。
“小哥哥,你哭了。”
她的声音是那么柔顺、美妙、亲切。
他不愿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看到自己流泪,但他又不肯欺骗这个好心的小妹妹,只好一言不发。
“小哥哥,你真的哭了,哭得好伤心哪!是因为考试不及格吗?”
“不是。”哲夫摇了摇头。
“你的爸爸妈妈打你了,是吗?”
“也不是。小妹妹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小了,都十一岁了。我知道,你一定是丢了心爱的东西。”
“这回你说对了,我心爱的邮票丢了。”
“那太可惜了。小哥哥,我能帮你的忙吗?”
“谢谢你,你已经帮了我。请把书包给我,我该回家了。”
小女孩把书包递给了哲夫,同时把雨伞也送了过去。
“天在下雨,你把雨伞带去吧!”
“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哲夫说罢转身要走,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郑哲夫同学,你就把雨伞带回去吧!”
“高老师,是您!”哲夫惊奇地发现,教国文课的高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
“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女儿石洁,这是郑哲夫哥哥!”
“妈妈,哲夫哥哥心爱的邮票丢了,你能帮助他找回来吗?”
“高老师,我该回家了,谢谢你们。”
“哲夫,你是中学生了,遇到困难和挫折不该掉眼泪。应该像个男子汉,坚强、有毅力。记住,有志者事竟成。”
“我记住了,高老师。”哲夫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把伞拿去吧,我们这里还有一把。”
哲夫只好把伞接了过来。
“谢谢您,高老师!谢谢石洁妹妹!”
“再见,哲夫哥哥!”
一个上中学的男孩和一个上小学的女孩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夜晚偶然相遇又很快分手了。他们谁也没有忘记对方的姓名,石洁一直惦念着哲夫哥哥丢失的邮票,哲夫却始终保存着石洁妹妹那把普通的雨伞。几年之后,当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时,他们已经成长为青年,已经不在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