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城隍庙请来了一尊观世音菩萨。
都说她是个恪守妇道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百依百顺,对儿女尽心尽责。人们看她从早到晚脸上总挂着浅浅的微笑,岂不知在她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无比痛苦。
在重庆时,战乱不宁、家境平常,说是陪都大后方可空袭不断,整天为家人担惊受怕。孩子上学丈夫出外,不管谁不在家,她那颗心啊就总是悬着,惟恐家里的人出半点差池。去年哲夫也不知从哪儿买回来一大张邮票,弄得家里乱哄哄的,这个来那个走,又是邮商又是记者还惊了官。孩子们都说好,她的心里却只盼着安宁,她不图发财只求过平常日子。
抗战胜利到了上海,生活富裕居住宽敞,家中又找了佣人,洗衣做饭的家务琐事也用不着事事动手,按说该心情好享清福了吧,殊不知她内心的痛苦反而与日俱增。
十里洋场的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处处都是灯红酒绿靡靡之音,妖里妖气的狐狸精比哪个地方都多。孩子们已经长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懂事又不懂事的年龄了,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最让人不放心。他们学坏容易学好难,当妈的怎么能不替他们担心。小妹蓓蕾小学还没毕业,哲夫整天就迷着邮票,这两个孩子倒还让她省心。老大学夫就不行了,人大心大花钱如流水整天不着家,动不动还领着一群男女同学来家里又唱又跳,当妈的心里能不着急嘛!有时说他一句还不理,说他两句不耐烦,说多了他拍屁股就跑出去了,让她更加揪心。
丈夫经商来来往往的交际应酬常年不断,在家的时候少在外头的时候多,难得有个在家的时候,她也不忍心再说孩子的事让他分心。这两月,丈夫好像也变了,他本来是个衣着随便不修边幅的人,可自打入夏以来衣裳穿得也讲究了,头发梳得也整齐了,过去不催他不刮胡子,说是耽误工夫,如今一天恨不得刮两回,对着镜子照过来照过去就跟要当新郎官似的。最让她纳闷的是丈夫买了两瓶男人用的香水,你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浑身上下弄得香喷喷的又有什么好。还有,过去丈夫的内衣、袜子、领带、手绢都是她买她预备,可这些日子他隔三差五的往回拿这些,总说是自己买的、朋友送的,还说往后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他这么说,能让人放心吗?能让人不多想吗?什么样的朋友能给他买这些东西呢?
公司里有个叫郁莲的女职员,人长得俊,脾气也好,年轻有文化,为了公司的业务曾经到家里来过几回,说话不多呆的工夫也不大,可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从这个女人身上觉察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不论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听话时的眼神,不论是进门时的微笑,还是出门时的脚步,反正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与一般来客不同。这个女人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想表现得自然一些,可越是如此越不自然。这个女人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想与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越是努力越办不到。这个与丈夫整天相处的女人为什么急于表白自己,又有些什么需要她表白的呢?
每当夜深独处万籁俱寂时,她往往记起当年老祖母说过的话:四十岁的男人纳妾续小并不为过。丈夫今年虚岁四十整,大概是要应验这句话吧!丈夫的心中可能早已没有了自己的位置,他也许真的会休妻再娶或是纳妾续小,说不定还会把自己逐出家门呢!那些从重庆飞回来的接收大员不都是“五子登科”,丢了患难夫妻娶什么抗战夫人、接收夫人吗!
她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家产虽已荡尽散绝,可那三从四德的妇道礼教却根深蒂固。自从嫁到郑家来,她庆幸自己的命好遇上了一个好男人,不打不骂好脾气,又有本事又能挣钱,全家和睦,儿女双全,对一个妻子和母亲来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细想想,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扪心自问,她对郑家也尽到了责任,侍奉公婆直至养老送终,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都尽了全力。如果说她心中还有内疚的话,是这几年来不能让丈夫满足床笫之乐。四十岁的丈夫正当壮年,可自己生下女儿之后落下的毛病已不能相陪相伴尽妻子之道了。她不忍心让丈夫独眠独宿,但又不敢想像让别的女人占据自己的位置。她爱丈夫,渴望睡在他的身边,她喜欢闻他身上的气味,愿意抚摸他身上的肌肉,甚而至于连他熟睡时的呼噜声都听着舒服悦耳。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的统帅、全家的灵魂,家里有了他才充实、才圆满、才安全、才有活力。她几乎不敢设想,如果失去了丈夫她将怎样活下去。同样,她也不敢设想,如果让她与另外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她不愿想这些又不能不想这些,而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入睡,一种家败人散的危险似乎步步逼来。这种可怕的预感既不能给外人说又不敢对亲人讲,到头来一切的一切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听之任之,听天由命。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特地去城隍庙请回来一尊观世音菩萨,每日焚香跪拜,祈求合家平安。
哲夫放暑假的那天,公司遭窃,当天晚上老的少的都没回来,可把她急坏了。天下着小雨,有一点响动就以为有人敲门,她上门口接了好几回也不见个人影。快十点了,哲夫才悄没声地回来,回来也不说话。那天晚上丈夫一宿也没着家。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有天下午丈夫回来得特别早,晚饭之后又打发孩子们出去看电影,等孩子们一走他就一头扎进了妻子的房间,妻子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层窗户纸终于要捅破了。
郑朴之是个精明人,说话办事明白利落从不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可今天这番话却难以开口。他事先打了一个腹稿,想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妻子如果这么说他就这么讲,妻子要是那么讲他就那么说,甚而至于连妻子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可能都考虑到了。真的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面对面要挑明了说的时候,他却乱了方寸。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妻子,他绕了好大的弯子才说到正题,并且翻来覆去地向妻子解释,只不过要办个手续,只不过想把郁莲娶过来……其实妻还是妻,夫还是夫,子还是子,母还是母,郁莲她再怎么说也是……
“别费这么大劲了,我听明白了。”妻子出奇地平静,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她早已知道丈夫要说些什么。
“那你……同意了?”郑朴之追问了一句。
“我不难为你,是我对不住你。”妻子望着与往日大为不同的丈夫仍然很平静地说。在妻子的眼里往日的丈夫比天大,一言一行都有大丈夫气,是个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今天丈夫似乎矮了一截,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话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不……不……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如果……如果你不愿意,我……我可以……我可以不要她,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这个大男人今天是怎么了。我说了,我不难为你。”妻子像尊雕像,她显得那么端庄,那么威严,那么高大,那么凛然不可侵犯。
“你总有些要求吧!你说吧,说什么我都依你。”
“没有,我听你的安排。”妻子摇了摇头。
“我想在天津置一所房子,孩子他舅在跟前也好有个照应。
哲夫和小妹跟你一块儿去天津住,在那儿上学,学夫大了,眼看中学毕业就不再挪地方了。我短不了两边跑,两边照应着。你看这么安排行不?”
“行,你想得挺周到。”妻子说话像蚊子叫。
郑朴之如释重负,这么大的事办得如此顺当,他从心眼儿里感激妻子的通情达理,同时更增加了自己的负疚感。他暗自想着分开之后一定得抽出时间去天津多住些日子,决不能再增加她心灵上的创伤。
上海的夏天本来就热,说了这些话之后他更觉得屋子里热得要命。他想再说些什么却找不着合适的话题,想离开又挪不动脚步。就在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两难的时候,妻子却说了一句话:“明天叫她到家里来一趟,我有话要跟她说。”声音不大可分量很重,郑朴之没有料到妻子会提出与郁莲谈话,更预料不出妻子会对郁莲说些什么。
“来,她总是要来的,不过……你要想说什么……也未必非得跟她说……”
“我们女人家的事你不懂,今后她离着你近,我离着你远,她照顾你得多,我照顾你得少。她还年轻,在饮食起居方面难免会有照顾你不周到的地方,我总得托咐几句,不然也不放心。”
郑朴之感到羞愧,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结婚近二十年了,今天,才发现妻子这颗金子般的心。他上前紧紧地拥抱妻子,恨不得在她的怀里痛哭一场。正在这个时候,孩子们看电影回来了。
“爸、妈,今天的电影真没劲,一点儿也不好看。”
郑朴之急忙稳定住情绪,转过身子似乎很有兴趣地问道:“什么片子?”
“《喜新厌旧),说一个人发了财就不要自己的妻子了,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小妹抢着答话。
“住嘴!”妻子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全家人都愣住了,妻子从来没有大声申斥过儿女,今天是怎么了。大约过了好大一会儿,妻子才平静地说:“小妹,去给妈倒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