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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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946上海

离开上海的前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把自己锁在“方寸王国”里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赤着上身、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冒着沪上盛夏的高温,在又闷又热的小屋里挥汗如雨,乐此不疲。他俨然像个国王,那一门一窗、一桌一凳、一床一柜,外加那个上下四层挤得满满当当的小书架,就是他的领地、他的国土,就是他的宫殿、他的山山水水。而那形状各异、颜色不同、价值有别、数以万计的邮票,不仅是他王国里最珍爱丰富的宝藏,而且也是听任他调动指挥的千军万马、万马千军。

父亲从小就支持他的集邮活动,在发现“二元倒”之前支持,在发现“二元倒”之后更为支持。父亲抽出一笔专款用于集邮,这笔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已相当可观的专款不仅可以由哲夫自己支配,而且必要时还可以追加。

除了购买新票、交换旧票外,哲夫照例每周都去公司搜集废旧的信封儿,希图从这些海内外邮寄来的大量信封儿上沙里淘金,发现一些有价值的邮票。这一着非常有效,不仅不花分文就能得到数量相当可观的盖销票和实寄封,而且还真能发现一些珍邮,就像古典小说中常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平时上课、复习、做作业,从早到晚连轴转,没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这些盖销票。星期天是他的工作日,集中分拣信封儿,粗选、细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浴室的澡盆成了他练兵的大海,一枚枚被剪下来的邮票如同一艘艘型号各异的帆船、舰艇,在大海上行驶漂泊。此时的他已经升任海军司令,他小心翼翼地手持镊子、放大镜犹如掌握着罗盘、望远镜,胸有成竹地指挥着他的舰队,观察着它们中的每一幅图案每一行文字每一个齿孔,一旦从中发现珍邮、变体,就像是从战场上涌现出了英雄,从士兵中选拔出了将军,其兴高采烈的劲头胜似考了一百分强似当了大总统。

在自己的“方寸王国”里,他感到充实、富有、自豪。他珍惜这些邮票,爱护这些邮票,他把这些方寸纸片视为自己的生命,视为母亲膝下的儿女,视为将军麾下的士兵。在这炎热的盛夏,他宁肯自己汗流浃背,也决不让一滴汗珠落在他的“儿女”和“士兵”的身上。

自从知道要离沪北上与母亲、小妹一起到天津定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邮票。别看他只是个中学生,从事集邮活动还不到十年,但他所拥有的古今中外邮票已达数万枚,经他分类整理制作的邮票专集数十册,其中确有一些是稀世珍品。他不仅有全套的大龙、小龙、慈禧、万寿,还有一枚加盖的红印花;他不仅已经制作了台湾、西藏、航空、烈士等专集,还把加盖、对剖、改制、变体等多类邮票设立了专藏,这还不包括数以千计的外国邮票。

说起专集他要感谢于书城老师。在重庆的时候,他只知道搜集不知道整理更不会搞专集,到上海后特别是与于老师结识之后才逐渐学会了这个本事。回顾来上海的一年间,他结识了不少老师、同学和集邮界的同好,但可以真正称为邮友的只有于老师一人。

前几天,他们在虹口公园见了一次面,刚刚相识又要分手,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临别时哲夫和于老师不约而同地把事先准备好的纪念品交给了对方。当时两人都会心地笑了,因为两人的纪念品全是封了口的信封儿,里面肯定都是邮票,而且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回家再看。”

哲夫给于老师的是一枚“中华帝国开国纪盛”一角票。

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袁世凯窃取了大总统的宝座,但是这位民国大总统却决意取消民国建立帝国。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野心勃勃、倒行逆施、违背民意、硬拉历史倒退的袁世凯,在中南海居仁堂演出了一幕黄袍加身登基当皇上的丑剧,宣布从一九一六年起取消民国年号启用洪宪纪元。

从这时起,中华民国大总统摇身一变成了中华帝国的大皇帝。

袁世凯准备登基当皇上,不仅缝制了龙袍,册封了嫔妃,烧制了瓷器,还决定发行一套“中华帝国开国纪盛”纪念邮票。这套邮票由意大利人乔吉雕版,北京财政部印刷局印刷。本来准备印八种,由于时间仓促紧迫先印了三种,面值分别为五分、一角、五角,颜色依次为红、蓝、绿,并且加盖了英文样张字样,有一部分还加印了“限新省贴用”的黑字。印好后,这三种邮票即送往各地邮局备查。

邮票还没有印齐,更没有正式发行,当了八十三天短命皇帝的袁世凯却寿终正寝一命呜呼了。正如民间所说:袁某坐龙庭,登基就驾崩。

九九八十一,短命敲丧钟。

一九一六年七月,民国的邮政总局奉命将帝国的邮票销毁。

由于这种邮票没有正式发行,因此世上流传极少,要想把已印出的三枚收齐更属不易。哲夫知道于老师已经收有五分票和五角票独缺一角票,他刚好有一角票但仅此一枚。他非常珍爱这枚刻有天安门图案的蓝色邮票,考虑再三,还是送给了于老师。

于书城给他的信封儿是回来之后他才开启的,在拆开之前他已预感到会是一枚或几枚有价值的纪念邮票。是什么呢?他猜不出。当他头一眼见到信封里的邮票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于老师给的是他渴望已久的“西考”全套。

他记起了两个月前的一件事。他们两人在邮票拍卖会上相遇,当拍到一套“西考”,他们都叫了价都想买到手。为了避免竞相抬价使邮商得利,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哲夫主动退让了。于书城肯定对此事记忆犹新,当他得知哲夫要离开上海时,决定忍痛割爱,把“西考”作为纪念品送给这位小弟弟。

“西考”是“西北科学考察团纪念邮票”的简称,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三日发行的,全套四枚,面值为一分、四分、五分和一角。

这套邮票在我国有四个第一:是第一套以高于面值出售的邮票;是第一套以中国古画为图案的邮票,选用的是故宫所藏元代名画《平沙卓歇);是第一套出现拉丁文译名的邮票;是第一套在国际集邮界引起争议并被打人另册的邮票。

提起这套邮票就不能不提及斯文赫定博士。斯文赫定博士是瑞典人,出身望族,是位著名的探险家也是位杰出的画家。他平生并不集邮更不是邮商,之所以把他的名字与“西考”邮票联在一起是因为这套邮票是他建议发行的。

博士在五十年探险生涯中曾经四次到我国西部地区,对新疆、西藏、甘肃、宁夏、内蒙古等省区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罗布泊、青藏高原、古楼兰遗址、塔里木河等作过综合考察。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五年间,我国北京大学等学术团体组成了“西北科学考察团”,拟到内蒙、宁夏、甘肃、新疆等地,特聘请斯文赫定博士为顾问。由于考察经费紧缺,博士建议我国发行一套纪念邮票。

考察团可按原票面价购买其中的绝大部分,随后再以高于面值的价格向海外出售,所得差额部分即可作为考察团的经费使用。

这个建议正式由当时中央研究院蔡元培院长正式提出而获得政府批准。一九三二年正式发行了两万五千套,印毕即当众将刻版烧毁。考查团以每套二角的原价购去了两万零伍百套,在上海、北京、南京、汉口、广州等地公开销售的只有一千五百套,故一时粥少僧多、洛阳纸贵,只一、两个小时即销售一空。

手捧着这么一套难得的纪念邮票,哲夫他爱不释手感到沉甸甸特别有分量。他专注地观察邮票上的图案,想知道这幅古画的名字为什么叫《平沙卓歇》,平沙还可以理解,卓歇应当作何种解释呢?另外,只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位元朝人,可他姓甚名谁呢?

长期集邮使他养成了习惯,认真、细致,爱刨根问底,遇到疑难千方百计查词典翻资料非要弄明白不可。正当他搬着一部《辞源)东翻西翻百思不得其解时,父亲推门进来了。

父亲很少到他房间里来,见桌上、床上到处都是邮票连个坐处都没有就站住了。哲夫连忙起身把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让给了父亲。

“你也找个地方坐下吧,我有话说。”

哲夫从床铺底下又拖出一个小马扎来,选了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下,顺手又拿了一条毛巾擦汗。

“就要走了,你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父亲关切地问道。

“差不多了,这些邮票一装箱就可以搬走了。”

“得装几箱?”

“十来箱吧!”

“嗯!今年你十六了吧!十六岁应该是个大人了。我在你这么大已经出外谋生了。”父亲显然是想说些什么,哲夫没敢插嘴。停了一下父亲接着说:“你们娘儿几个去天津,我有些不放心。你大了,照顾妈妈和妹妹的责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我知道。”

“知道就好,平常别让你妈生气,要帮助妹妹学习,家里有事就找你舅,每个月都记着给爸爸写信。”

“我记住了。”

“你喜欢集邮,我也支持你,可不能耽误学业也不能乱花钱。”

“我记住了。”

父亲望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袖珍笔记本,小巧玲珑,黑色羊皮面,里面还插着一支派克自来水钢笔。

“把这个送给你。”

“谢谢爸爸。”哲夫高兴地双手接了过来。

“你打开看看,里边还有东西。”

按照父亲的嘱咐他打开了笔记本,突然,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一枚夹在纸页中间天蓝色的“二元倒”。

自从得知公司失窃珍邮被盗之后,一连几天哲夫他神魂颠倒寝食不宁,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偷偷地哭了好几回。父亲心疼孩子,不忍心看着他的小脸一天天瘦下去,就给哲夫交了底,珍邮并未丢失不用着急。

听到这个喜讯如同吃了定心丸,他这才又吃又喝又欢蹦乱跳地活了过来。随后他曾几次提出想再看看“二元倒”,父亲都没答应,说是已经放到银行的保险柜里绝对安全万无一失。从那之后哲夫总算放心了,可放心是放心,多少总觉得有点遗憾,如果自己能保存着“二元倒”,哪怕只有一枚,那该多好。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反复咀嚼父亲的几句话,为自己已经是十六岁的男子汉而欢呼,为重新获得“二元倒”而庆幸。

同时,他也不知道该把这枚最喜爱的邮票放在什么地方才最为安全稳妥。把它夹入邮集,又怕装箱托运的路途上出差错,放在书包里又怕书包丢失,装入贴身的衣袋最保险,却又怕汗水弄脏弄潮。

“二元倒”哇“二元倒”,没有你想你,有了你又不知如何保存你,失去你丢掉你我寝食不安,拥有你得到你我怎么还是难以入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