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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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948天津

炮声正告着人们,这是一次生离死别。

次日清晨,全家人刚刚吃过早饭大舅就来了。

“朴之,听说你要去香港,好糊涂!”

大舅郭文涛是辅仁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当讲师,是位研究明清史的专家。大高个儿,四方脸,连鬓胡子,秃顶,说话像讲课,天生的大嗓门。孩子们从小就喜欢大舅,大舅也特别喜欢孩子。他一进家,孩子们都兴高采烈,他就像个大孩子、孩子头儿,总是领着孩子们玩儿各种游戏,摸爬滚打、装猫装狗装猴子,玩儿得有滋有味。大舅不仅从来不在孩子们面前板面孔,而且还总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故事。

“大舅!”“大舅!”

哲夫和蓓蕾见大舅来了都特别高兴,他们争着上前行礼。

“噢,太学生也回来了!花骨朵儿想大舅了没有?”自从哲夫上了大学,大舅总叫他太学生,而小妹蓓蕾从小就被大舅叫做“花骨朵儿”,可谓十几年没变了。

“想,花骨朵儿天天想大舅。”小妹也自称花骨朵儿。

“朴之,听说你要去香港?你好糊涂。”今天大舅可没有心思和孩子们玩儿游戏,他要说服妹夫留下来。

“文涛,咱们上楼谈吧!”父亲作了个手势,让大舅上楼。

从这时起哲夫才知道父亲要去香港。莫怪父亲冒险从上海赶来,莫怪一连发了三封电报催他回来,原来如此。

香港可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教科书上讲过,那是中国的土地,被英国政府强行占领。父亲为什么要去那里呢?父亲要去,全家人都要去吗?又要搬家转学吗?

哲夫当然不能上楼,但他很想听到父亲与大舅的谈话,因此就有意在楼梯附近逗留。

父亲说话的声音很低,一般都听不清楚,但大舅的声音仍像往常一样,在楼梯口能听得清清楚楚。

“蒋家王朝的末日已经到了,全中国的解放已经为期不远指日可待了!”

“哥,说话声音小点儿。”妈妈的声音。

“怕什么?老蒋就是要完蛋了嘛!”大舅似乎全然无所顾及,嗓门儿有增无减。“在东北,辽沈战役已经胜利结束,解放军已经解放了东北全境,消灭国民党正规军四十七万人。在南方,一场百万兵力的大决战已经打响。共产党叫它是淮海战役,国民党称它为徐蚌会战,不管它叫什么,反正显而易见,杜聿明、邱清泉、李弥绝对敌不过刘伯承、陈毅、******,不信就拭目以待。目前北平、天津的守军已如惊弓之鸟,我们在天津已经看到,陈长捷这个警备司令摆出了一个死守天津不惜进行巷战的架子,其实是虚张声势。在这五河入海的天津卫,又有什么天险可守?

难道挖几条护城河,用些麻袋沙包堆几个碉堡就能挡住几十万解放军吗?笑话!再说傅作义,他又不是老蒋的嫡系,怎么会替老蒋卖命呢!即使他卖命,恐怕也没有回天之力了!朴之,天命如此,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此乃历史之必然,螳臂挡车是挡不住的。”

父亲好像说了些什么,大舅的声音又传了下来。

“共产党是保护工商业的,在解放军宣言里就讲工农兵学商嘛!你就是那个商嘛!你又没干过什么坏事,跑什么,怕什么嘛!”

停了一会儿,大舅哈哈大笑。

“就算你说得对,说得有道理,你是剥削阶级资本家,共产党来了之后要共你的产,请问,你跑到香港就安全就保险了吗?难道香港不是中国的神圣领土?解放军既然有能力解放全中国,难道香港那弹丸之地能成为世外桃园吗!到香港解放的时候你还准备往哪里逃呢?”

此后沉寂了好一阵儿,显然是父亲在讲着什么,可惜在楼下什么也听不见。

“出路当然有。”还是大舅的声音清楚。

“出路当然有,顶多把公司关掉不当资本家,不吃剥削饭,自食其力,凭劳动吃饭,不是照样能活吗!共产党是讲究政策的,他们连俘虏都优待,何况对你这个资本家呢!说到底也得有碗饭吃。”

楼上的话又听不见了,父亲似乎说了许多话。过了好大一阵子大舅才断断续续地说:“怎么?他们已经过去了?从你现在的情况看也只能这样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你了。不过,他们娘儿几个就不要走了。有我在天津你还不放心吗?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明天就不送你了。车已经定好了吧?”

大舅走了,没有吃饭就走了。送走大舅,爸爸和妈妈又上了楼。

这天晚上妈妈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饭菜,而且特地给爸爸预备了酒。饭菜虽然好吃可饭桌上却非常沉闷,爸爸妈妈不说话,哲夫不说话,连平常最爱说话的小妹也似乎预感到什么也一言不发。等大家都放下筷子,父亲才开口:“你们大概也听到了,爸爸要去香港。局势发展很快,国民党垮台已成定局,黄河也罢,长江也罢,任何高山大河、美式装备都挡不住解放军进攻的势头。爸爸决定把公司从上海移到香港去是迫不得已。爸爸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与一般的工商业有所不同。全国解放之后,政府还让不让私人搞进出口贸易,谁也说不定。即使新政府让搞,国际环境又会怎样,美英这些国家还肯不肯与中国新政权搞自由贸易,恐怕也是个未知数。爸爸不能拿几十年的心血冒险,不能把家产说丢就丢了。你舅舅是好人,他有学问,对时局观察也很透彻。不过,他毕竟是个文人,不是生意人。我来天津之前,上海的光华已经收摊了。过去,公司在香港有一个办事处,规模不大,上个月我已经决定把这个办事处发展成公司,你们的郁莲阿姨和学夫哥哥已经先期到香港了。

我这次来天津是接你们来了,本想接你们一起去香港合家团圆,可现在情况不像我想的那样,你们大舅不赞成,你们的妈妈也不愿意去,这就让我为难了。”

父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放在桌子上,又接着说:“船票我都买好了,一共四张,明天从塘沽上船。眼下去香港的船很少,票更不好买,我们再也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当然愿意举家南迁,一家人都在一块儿,生死与共,怎么说也有个照应,可要是你们实在不愿意走,我也没办法。刚才说了,我明天非走不可,至于你们几个自个儿考虑吧!不过……真的分开了,再想聚在一块儿,就不那么容易了,也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甚至于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了……”

父亲心情很沉重,说得也很激动,说完之后把一杯酒猛吞了下去。

“我跟你爸说了,我不走,一个妇道人家居家过日子,什么党来了也碍不着我。听说香港比上海还靠南,在海边上,一年到头见不着个雪花,我不去。在北方住惯了,怕热。小妹还小,闺女离不开娘,我也舍不得离开她,我不让她走。至于哲夫已经念大学了,要愿意去我不拦着。”

妈妈平常不多说话,可这段话说得从容在理也有分量。

“小妹,你就跟着你妈留在天津吧!”爸爸说。

“嗯!”小妹没敢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你呢,哲夫?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走呢?”

哲夫虽然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他虽然知道这是个不可避免要回答的问题,但真的听到爸爸的问话还是觉得有些突然,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哲夫,爸爸问你呢!”父亲又催问了一遍。

“我们学校挺好,我喜欢这个学校,也喜欢这个专业,不想再转学……”

“你是想留下,对吧?”

“对。”

哲夫说过之后,屋子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静得怕人。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母亲打破了沉寂。

“他们愿意留下就留下吧!有学夫跟着你,又有郁莲在跟前,我也放心了。天津这边你也不用惦记,有他们两个孩子又有大舅,你就放心地去吧!局势也不能总这么打来打去的,一旦平静之后,他们想去就去,学夫想回来也可以回来,也许到时候你们都到天津来也说不定。”

父亲可没有母亲这么乐观,他想得更深更远,但事已至此这个家是非分开不可了。他知道妻子所以不去香港除了已经说到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郁莲,她显然不愿与她在一个城市里。

第二天,哲夫和小妹不约而同地都起了个大早。这是一个阴天,天气灰暗并有刺骨的寒风。从城外传来的炮声预示着这座城市即将被封锁包围,汽车已经停在门前。

父亲搂着两个孩子说了许多叮嘱的话。从哲夫记事起,父亲经常离家出走,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依依不舍,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掉下了眼泪。分手的时刻到了,父亲从包里掏出了两件纪念品,给小妹的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壳手表,给哲夫的是一架德国造的照相机。

父亲偷偷地抹去泪水,强作笑脸望了望亲人钻进了汽车。

母亲一直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想寻找一个支撑点,以免坚持不住。

哲夫和小妹手捧着父亲送给的纪念品,满含热泪地凝视着汽车离开自己的家门。

父亲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当哲夫再见到父亲时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而母亲却终于没能等到再次相会的那一天。

远处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似乎正告示着人们这是一次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