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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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53朝鲜

在朝鲜前线停火的夜晚,他思念远方的亲人。

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元帅、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将军向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发布命令:

自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二时起,即停战协定签字后的十二小时起,全线完全停火。

现在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一时三十五分,距离全线完全停火只差二十五分钟。郑哲夫和赵立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股劲儿地往山上跑,跑哇,跑哇,一直跑到松岳山顶。

夜幕早已降临,万里晴空,繁星闪烁,礼成江和临津江的水在哗哗流淌,板门店中立区两侧的砂川江和大德山一线我军阵地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将军发布的停战命令。伫立高峰,举目远眺,双方阵地上与平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仍然是战火纷飞,仍然是硝烟弥漫,枪声炮声混成一片,照明弹、曳光弹五光十色,把满山遍野映照得一片通红。

“到了吗?”哲夫焦急地问。

“还差三分钟。”赵立民紧紧盯着手表上的指针。

往常的三分钟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今天这三分钟哲夫却觉得很长很长。一分钟过去了,枪炮声有增无减,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即将全线停火的迹象,相反本来是此起彼伏的声响如今反而联成一片更加响彻云霄震耳欲聋。两分钟过去了,双方阵地上仍然火光冲天,还差三十秒、十五秒、五秒……

顷刻之间,万籁俱寂,连地球好像都停止了转动,刚才还是炮声震天战火纷飞的战场,转眼之间硝烟飘散凉风习习,人们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刻,他们连一声大气也不肯呼出来,惟恐打破了四周的宁静。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又过去了,直到这时他们才相信真的停战停火了。

一场打了三年的朝鲜战争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之后终于胜利结束了,美帝国主义不得不在没有取得胜利的情况下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画押。此时此刻,哲夫和立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浸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和平了!”

“和平来到了!”

“和平终于来到了!”

这一晚,哲夫和他的战友们一样,激动万分,心潮澎拜,思绪万千,夜不能寐。三年来的往事,齐涌心头,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的身子虽然在板门店,睡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可他的心啊,却早已飞回了祖国。他思念祖国的大地,思念祖国的山河,思念北京的城墙和天津的铁桥。他思念远方的亲人,慈祥的母亲和活泼的小妹,以及已经多年不通音讯的父亲和哥哥。他思念自己的学校,思念那些珍藏的邮票,思念熟悉的同学,思念那在红旗下度过的极不平常的青春岁月……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包围天津的解放军吹响了冲锋号,向市区发起了总攻,经过二十九个小时的激战,号称“固若金汤”

的防线即土崩瓦解,红旗插上了老铁桥,扬言“血战到底”的警备司令陈长捷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天津解放了。半个月之后,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率部起义,北平和平解放。

哲夫所以对这天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一月三十一日刚好是阴历的正月初三,按照家里的习惯,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团团转。这天晚上母亲正在指挥着他和小妹在楼下包合子,突然收音机中止了正常节目,播发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喜讯,全家人喜笑颜开,商量着哲夫何时返回学校。

人民解放,地覆天翻,当他迎着强劲的春风回到学校时,周围的一切似乎全变了。校园依旧,教室依旧,但师生们的精神面貌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正如歌声所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过去终日埋头读书,性格内向的哲夫如同迈进了一个新世界。课程中增加了“社会发展史”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班上新来了一位年龄与他们不相上下的辅导员。这位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辅导员,虽没有显赫的头衔和出众的仪表,却给他们讲授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知识,使他们知道了人是“猴子”变的,劳动创造了世界,劳动创造了人,而人又是划分为阶级的。新社会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而哲夫却是地地道道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必须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

在课外活动中,辅导员带领他们充分展示了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本领,与其他班级展开了革命竞赛。他们利用一切课余时间办墙报、写诗歌、打腰鼓、扭秧歌、跳集体舞、唱革命歌曲,从早到晚不停闲,搞得热火朝天,丰富多彩。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跟着时代向前进!

在这充满革命气息、团结奋进、朝气蓬勃的校园里,二十岁的哲夫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欢乐的海洋之中。

一次班会上,在同学们的鼓励下,他腼腆地走上讲台,把平时最喜爱的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散文《海燕之歌》背诵了一遍。开始,他有些紧张——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的飞翔。

诗一样的语言,激情的描写,使他忘却了台下的听众,似乎他自己就是一只海燕,正在大海的上空翱翔。他勇敢地朗颂下去,并且声音越来越高亢。当他读到最后——

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做了一个挥臂的动作,像是一座雕像。同学们热烈鼓掌,有的女同学眼中都闪出了激动的泪花,他们像是发现了一个天才,要求他再来一个。年轻的哲夫,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方面的才能,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但在辅导员和同学们的鼓励下,也就更增加了上台的勇气。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四点钟,朝鲜战争在人们睡梦之中全面爆发了。从这一刻起,朝鲜半岛三千里锦绣江山的战局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三八线”上的枪声震撼了神州大地,年轻的共和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成了亿万人民的共同呼声。

从炎夏到深秋,一场遍及全国的抗美援朝运动波澜壮阔、风起云涌,逐渐走向高潮,而生活在首都的大学生们更是义愤填膺,不仅上街宣传,解囊捐献,而且以实际行动响应党的号召,踊跃报名争取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一首充满战斗激情的歌曲,非常充分又非常准确地表达了全国人民的心声。哲夫是宣传队的一员,他与同学们一道热血沸腾,写血书,表决心,争当志愿军,决心像勇敢的海燕一样,到暴风雨中去,到战场上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人类解放这一最伟大、最壮丽的事业。

校园里张贴了光荣榜,操场上举行了欢送会,第一批被批准参军的三十名同学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被拥上了主席台。郑哲夫非常高兴,他庆幸自己榜上有名。

一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少爷公子,一株生长在温室中的鲜花嫩草,争着要穿二尺半的草绿色军服走出国门去建功立业,这本身就是一个壮举。他在父母身边生活了二十年,在城市楼群中居住了二十年,如今要奔向高山大川之间,要投身到枪林弹雨之中,要开赴战场,这对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富有诱惑力呀!当哲夫登上主席台时,人们欢呼雀跃,全校师生为他鼓掌,全班同学视他为光荣和骄傲,他自己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

哲夫来不及回到天津,来不及向亲人告别,给妈妈和小妹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短信,寄去了一张身穿志愿军军装的照片之后,就随队出征了。当他大踏步地走出国门时,已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革命,交给了部队。如果说他还有一点个人秘密,还有一点属于他个人物品的话,那就是一枚放在衬衣口袋里的邮票,一枚夹在小本本里的“二元倒”。这枚邮票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邮票,它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把它从上海带到天津,从天津带到北京,如今又把它带到朝鲜。他须臾也不愿意离开它,他带着它走出国门,带着它出生入死,带着它杀敌立功,甚而至于他非常浪漫地想到,倘若他果真在战场上壮烈牺牲,人们会在他的遗体上发现这枚血染的邮票。

哲夫刚到朝鲜时被编入第四十军一一八师,在一个团部里搞宣传。入朝不久他们就在云山至温井的公路两侧成功地伏击敌人并一举占领了温井。那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枪炮一响他已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头也抬不起来。当部队冲锋时,他虽然很想像战友们那样争着冲在最前面,可他的两条腿却格外沉重,即使跟在老兵的后面也磕磕绊绊跟不上趟。等他到达指定地点时,战斗已经结束,战友们已经在打扫战场欢庆胜利了。在战友们面前他感到羞愧,可大家对他的表现给予肯定,说头一次上战场能跟上队伍就很不错了。

一年之后,他被调往总部,在停战谈判代表团从事翻译工作,从前沿阵地来到了开城附近的代表团驻地。八月的一个晚上,大约十点半左右,他正在一所简易木房中翻译文稿,美国军用飞机突然侵入中立区进行低空盘旋,投弹扫射狂轰滥炸。赵立民是负责保卫工作的军官,见美机侵入立即组织人员疏散,此时他大声呼喊让郑哲夫即刻出来进防空洞。其实防空洞与哲夫所在的木房不过十五米之遥,平时训练时只用两三秒钟即可跑完这段路程,今天这短短的十几米却被美机的机枪子弹和各种型号的炸弹编织成一片似乎无法逾越的天堑,火光冲天,炸声不断,郑哲夫几次努力也不敢走出房门一步。然而,一颗爆炸的燃烧弹已经把木房点燃,郑哲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已在防空洞中的赵立民又不顾一切地从防空洞里冲了出来直奔木房救出了郑哲夫。

哲夫安然无恙,他的军装被燃烧弹烧着的时候,他即按照防护要领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军装虽被烧焦,身上却没有落下伤痕,当战友们都为他庆幸时,他却发现珍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用油纸包裹着的邮票“二元倒”已被浓烈的油烟熏染了。他自己不仅经受了这次烈火中的考验,这枚与他生死与共的“二元倒”也经历了一次火的洗礼。

从这时起,哲夫的思想有了巨大的飞跃,他决心以救命恩人赵立民为榜样,学习这位共产党员的高尚品质,不仅要做个好战士,还立志要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他非常真挚地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决心接受组织的考验,以实际行动争取做一名共产党员。

“小郑,还没睡着?”听到哲夫辗转反侧已经许久,赵立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赵参谋,你不也是一样吗!”哲夫说。

“是啊!这个夜晚谁能不想家呀!”赵立民索性披衣起来点上了一支烟,接着又问:“小郑,回国之后想干啥?”

“我想继续上大学。你呢?”

“我可要先回家见我的母亲,她老人家这些年可吃苦了。”

“赵参谋,我们在一起有两年了,你还从来没说过你们家的情况呢!我光知道你是苏北人,家里有位老母亲……你的别的亲人呢?”

“对,我是苏北人,家里世世代代种田务农,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三八年日本鬼子到了苏北,抓住我父亲让他带路围剿抗日游击队。父亲一口拒绝,被他们就地活埋了……”

赵立民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好大一会儿猛吸了两口烟又接着说:“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妹妹也被禽兽一样的几个日本鬼子蹂躏糟践之后用刺刀捅死了。”

哲夫觉得非常震惊,平时不善言谈的赵参谋原来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当时躲藏在一个池塘里,牙齿都咬出了血,恨不能冲出来与鬼子拼命,可乡亲们硬是把我按住,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送死。后来……后来就参加了游击队,再后来就找到了新四军,当时我只有十六岁。”

“再后来呢?”

“打完鬼子打老蒋,打了老蒋又打美帝,这不,一直打到美帝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伯母一直在家?”

“不,我走之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到处讨饭糊口,后来就离开了苏北。解放后我回老家找母亲,可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的下落。转过年来四处寻找,一个老乡才在上海找到我的母亲,听说她一直讨饭为生,在垃圾站过夜。”

“这么说来,你们母子终于见面了。”

“没有,我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就抗美援朝来到朝鲜,这一晃又三年了。我虽然托乡亲们把母亲接回了苏北老家,可她老人家见不着儿子不定多着急哪!”

哲夫想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似乎任何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他只好自言自语地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