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在国庆节的前夕举行婚礼。
她教了一辈子语文课,很注意女儿的文学修养。女儿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算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临行时,她对女儿约法三章,叮嘱女儿在校期间不谈恋爱、不乱花钱,每月必须给家里写信。她之所以把写信看得如此重要并列为约法的第三章,是因为她不仅要从信中了解女儿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还想从信里知道女儿的文字表达能力有否提高。自从丈夫去世,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女儿的成长是她最为关心的大事。
从一九五三年石洁离沪去京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算起,已经将近四年,她把这几十封信按先后顺序编号保存,专门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对信中提到的每个细节她都牢记不忘,对信上出现的语法句法乃至标点符号上的错误,她都要一丝不苟地一一批改更正。待到寒暑假期女儿回来时,她总要用几个晚上给女儿上作文课,指出信上的每一个差错。
大学四年,女儿的文字水平显然有了明显的长进,过去那种干巴巴像写公文报告记流水账似的罗列考试成绩、排列活动日程表式的信件越来越少,而向母亲介绍校园生活、倾诉欢乐与烦恼的话语越来越多。
两年前,信上开始出现一个男生的名字——郑哲夫。此后,哲夫这两个字在女儿的信上频频出现,举凡他的学习、工作、家庭、爱好,似乎都想写在信上告诉妈妈。假期归来,母女俩更是无话不谈。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当女儿在灯下把哲夫的照片递给妈妈时,她注意到女儿脸上的飞红和眼中闪现出的娇羞和得意。
母女两个的心是相通的,她望着照片上的小伙子,对这个昔日学生明朝女婿的年轻人自然也颇为满意,她从心底里为女儿在人生旅途中找到知心伴侣而高兴。不过,她并没有说一句赞许的话,相反,她故意板起面孔教训女儿:“别忘了约法三章的头一条,要专心学习,不要分心。”
此后女儿的来信虽然还是按时寄来,但信上的文字又变成干巴巴没有半点生气了。哲夫的名字不再出现,可女儿的心灵似乎也跟着这个名字一起飞走了。接连几个晚上,她一个人在批改完学生作业后,总要从抽屉里把那张哲夫的照片拿出来端详好久,有时还要把哲夫和女儿的照片摆在一起。一九五六年行将结束时,她终于向女儿妥协了,她主动修正了自己制定的约法三章,当女儿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时,她给女儿写了一封短信,对哲夫发出了正式邀请。
“今年寒假,你们一起来上海过春节吧!我给你们做甜饭吃。”
正在热恋中的石洁、哲夫,捧着妈妈的来信犹如接到了圣旨,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到了预定的日子,他们先去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堆北京特产蜜饯,又去前门大栅栏买了两篮六必居的八宝酱菜,这才高高兴兴地挤上了南下的火车。
往年,石洁的母亲总觉得冬天难熬,特别是寒风凛冽的夜晚,当她单身一人面对孤灯时,更感到长夜漫漫、冷冷清清,从里到外似乎没有一点儿热乎气。今年的寒假可与往年大不相同,他们老少两代三口人挤在小屋里过节吃年饭,有说有笑,热气腾腾,热乎得几乎连毛衣都穿不住。白天,他们有时三人上街,有时两人出门,逛书店、看展览、去外滩、进图书馆;晚上,哲夫和石洁总是笨手笨脚地帮助母亲烧菜做饭煲汤熬粥,然后就围桌而坐边吃边谈。他们谈理想,谈事业,谈生活,谈家庭,终于有一天他们谈到了婚事,定下了结婚的日期——一九五七年九月三十日。这一天刚好是国庆节的前夕,是个值得纪念的喜庆日子。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春节就过去了。在他们即将离开上海返回北京之前,哲夫抽空去了一趟中国集邮公司上海分公司。这个公司设在南京东路,是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开业的。据报道,开业当天,盛况空前,原来预计逐日发售的一万份售品价目表,一天之内就卖出了九千多份,要不是公司决定控制发售,一万份也供不应求。
哲夫去集邮公司倒不是为了购买邮票,为的是想找个人。
谁?于书城。
于书城是哲夫最好的邮友。当年在重庆时由于一枚“二元倒”他们结下了邮缘,后来在上海滩上相识,增加了彼此的了解。
当哲夫离沪去津二人分手时,他们还互赠邮品并相约在津沪两地交换邮票。然而,随着革命风暴的迅猛到来,津京沪在半年之内相继解放,两个人就断了音讯。此次上海之行,哲夫有心寻到这位当年的邮友,大年三十那天,他就去过一趟集邮公司,希望能在这个地方碰上那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于老师。说来遗憾,那天他白白等了一个上午也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今天,公司在春节后第一天营业,据说还有新品上市,因此他想再去一次碰碰运气,如果于书城在上海,如果于书城还在集邮的话,在这里一准能够找到他。
哲夫像所有的邮迷一样,不等公司开门就提前赶到,见集邮公司附近早已挤满了人。有的在门口排队,有的在台阶上聊天,也有三三两两的进行邮品交换,当然也不乏有人在搞私下交易。
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的文质彬彬,有的粗声大嗓,但就是没有他要寻找的人。
哲夫为了找人不得不穿梭于各个角落,有时也探过身去看看邮迷们手上的邮集邮票。一个精瘦精瘦的年青人鬼鬼祟祟地走近他的身边,翻开一本邮册神秘兮兮地说:“阿拉有‘放光芒’,侬要勿勒?”
“放光芒”是一枚天安门图案的邮票,他倒是听说过,但并没有见过实物。据说这是一套《首都名胜》邮票中的一枚,于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五日发行,其中第四枚的图案是天安门,面值八分。初设计时,在天安门图案的上空云层中光芒四射。待到发行后又下令收回改印,去掉了“闪金光”、“放光芒”的部分。由于初印图案的邮票已有少量上市,故非常难得,集邮界把这枚禁止流通的邮票,俗称“闪金光”或是“放光芒”。尽管如此,究竟天安门上闪金光有什么不好,又何必重新设计重新印刷重新发行呢?
哲夫因为没有见过实票又没有热心打听,所以并不晓得其中的原委。今天他在无意中见到,就有意问道:“这邮票有什么毛病吗?”
那位精瘦的上海人急忙把右手抬到嘴巴的左边,将手掌弯曲成弧线,非常低声地说:“侬勿晓得?这张票好反动的!”
“反动?”哲夫的确吓了一跳,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侬看看,这金光像不像是炸弹爆炸?”
噢!原来如此,这真是一种非常离奇的联想。精瘦人问他想不想要,哲夫急忙像躲避炸弹爆炸一样赶快走开了。
临近中午,邮迷们已陆续回家,哲夫也失望地往附近的公共汽车站走去。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叫着他的名字:“小郑,郑哲夫!”
“老赵,赵参谋!”
几年不见的生死战友竟然在人流如潮的南京路上重逢,真令人惊喜。自打从朝鲜战场回国之后,二人就各奔东西,一个念完大学留在北京工作,一个转业到地方被安置在一家工厂里当政工科长。他们都有满肚子话要说要问,赵立民二话不说就拉着哲夫上了公共汽车,说什么也要让他认认家门。
对哲夫来说,这一天有失有得,有遗憾也有惊喜,他虽然没有找到邮友,却意外地碰上了战友。赵参谋是救命恩人,是在一个坑道里呆过、在一个山头上战斗过的同志。战友相聚,格外亲切,不分彼此,亲如一家。
赵立民结婚成家不久,住在城隍庙附近,是厂里分配的一大一小两间平房,大的是一对新人的卧室,也是全家共用的客厅、饭堂,旁边的一小间是母亲的住处。
老赵回国后整整用了两个月的工夫往来于苏北和上海,到处托人打听才在一家医院里见到了母亲。母子相见,抱头痛哭,此后他们娘儿俩再也没有分开过。去年儿子成亲娶了媳妇又住进了新房,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逢人便说,旧社会家破人亡、亲人失散、沿街乞讨,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母子团圆、添人进口、生活安定,把鬼又变成了人。在她的小屋里有两个物件最为金贵,一是墙上挂着的大镜框子,二是枕头旁边放着的小镜框子。大镜框子里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肖像,小镜框子里是她当年从垃圾箱里拾到的十枚邮票。毛主席是大救星,没有他老人家领导穷人打天下翻身求解放,苏北婆怎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翻身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这几枚沾有血腥气的邮票当然也是金贵的,自从母子团圆之后,她就更加信服唐半仙的话,特地买了一个小镜框子配上玻璃妥善保管这个能够除妖避邪的邮票,祈求它日夜显灵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过好日子。
当哲夫来到赵立民的家中迈进屋门向战友的母亲和妻子问好的时候,苏北婆正用一块洁净的毛巾专心擦拭那个小镜框。
哲夫向老人行礼之后就退出了小屋,他见到老太太拿着一个小镜框子,他甚至还见到镜面上反射着的蓝光,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近在咫尺的镜框里竟然会是当年他所收藏过的价值连城的“二元倒”,更不会想到在几十年之后,这十枚邮票的拍卖底价会高达一百五十万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