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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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961银川

他们相拥相抱不说一句话,恰似一尊双人雕像。

人们对元旦远不如对春节那么重视那么郑重其事,除了机关总结、会计报表、学校放假、报纸发表个贺词、社论之外,对老百姓来说并没有直接多大的关系,也不会有谁为了如何度过元旦而绞尽脑汁。

一九六一年的元旦是农历的十一月十五,恰逢星期天,学校照例放假,石洁比平时多睡了一会儿。上午她为两个因病缺课的学生补习功课,下午又到一个同学家里进行了家访,回来的路上天空已飘起了雪花。晚上,她照例批改学生的作文。雪虽然越下越大,可她的小屋却相当暖和。

小城的夜晚少有繁华闹市夜生活,除了几个剧场、电影院门口还有一些游人和小贩外,整个城市似乎已经酣睡,店铺关门行人稀少,平时就是如此,何况又是个下雪的日子。

“笃!笃!笃!”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小屋的宁静,她想这个时候的来客显然是再熟不过的人,就顺口说了声“请进”!接着就把门打开了。

天哪!在漫天雪花的包裹下,站在门前的竟是一个肩扛行李的男人。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您是……”她小心地问。

“是我,小洁。”来人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如同飘落下来的雪花,但对石洁来说,这声音太熟悉太亲切了。

“哲夫,是你?”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难道就是日思夜想的他吗?这一切不会是个梦吧!

“是我,他们让我从农场回来了。”哲夫说着把行李从肩上放了下来。

“我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石洁说着一头扎进亲人的怀里,眼里禁不住滚出了热泪。

大雪纷飞,万物皆白,四周一片寂静,在这土房的门外,他们紧紧地相拥相抱,谁也不说一句话,恰似一尊双人雕像。

时间似乎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石洁才擦去泪水抬起头轻轻地说:“进来吧!这——就是我们的家。”

哲夫瘦了,脸也晒黑了,头顶一个破旧的兔皮帽子,身穿一件棉布卡衣,卡衣的外面还扎着一根刹腰的绳子,脚底下蹬着一双又笨又重的大头鞋,乍一看与当地老乡没什么两样。

“先洗把脸,我给你做饭。”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忙乎开了。

“这小屋真好。”

“好什么,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是啊,两年多了!”

“从咱们到银川你去农场那天算起是八百三十五天,可要从五七年国庆节算起,已经一千一百八十八天了,不是两年多是三年多。”

“你天天都记?”

“我天天都盼。”

“真难为你了,小洁……”洗过之后又换了衣裳,哲夫显得精神多了。

“难为什么,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是****,我是****家属,是两口子。”

“登记三年多了,我们还没有举行过婚礼。”哲夫像是对石洁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好办,今天晚上就举行。”

“真的?”

“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I Love you!(我爱你!)”哲夫这个北大西语系的高材生一下子又恢复了青春,把几年没说的英文又吐出了口。

他把站在锅台前的石洁一把抱起来亲个不停。

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婚礼,没有五彩的鲜花,没有悦耳的音乐,没有洁白的婚纱,没有盛大的宴席,没有贺喜的宾客,没有剪贴的“囍”字,甚至于连个主婚人都没有,只有他们新郎新娘两个人。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毛主席像摆在桌子的正中,从北京海淀区领到的盖有大红印章的结婚证书平放在桌上,去年春节时学生送给石洁的一对小红灯笼挂在主席像的两边,一块大红的纱巾成了新娘的盖头。

仪式开始,他们毕恭毕敬地给伟大领袖毛主席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夫妻对拜相互行了礼。由于家里没有酒只能以茶代酒,他们又臂挽臂地喝下了交杯茶,接着就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吻。

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一千多天的欲望终于迸发,谁也不想再慢条斯理地举行什么仪式了,只想一步就登上神圣的殿堂。哲夫一把扯下了石洁头上的红纱巾,接着又相当粗暴地把她抱起放到土炕上。石洁顺势拉灭了电灯,只剩下炉火和灯笼里的烛光给这小小的洞房蒙上了一层神秘温馨的面纱。

他笨手笨脚地为她解扣脱衣,她顺从地仰躺着任他摆布。

当两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时,他们第一次读到对方的裸体。时间似乎停顿了一下,对,停顿了一下,但也仅只是一下,紧接着他们就张开双臂抱在一起,相互爱抚,相互寻求,相互探索。他们像是一对盲人,用那灵巧的手指在对方的身体上抚摸着爱情的诗句;又像是一对高明的琴师,在血肉铸成的琴弦上弹奏幸福的乐章。不!他们是两颗在宇宙中运行了若干光年之后又突然撞击在一起的小星,相互燃烧,共同焚毁;他们是一对失散多年又在荒野中相遇的猛兽,相互碰撞,相互厮咬。

这是一次迟到的结合,如同窖存的美酒,时日越久,香味越浓,又如同是沉寂了千年的火山,一旦爆发,那炽热熔岩所喷发出来的景象,必定更加壮观,更加约丽多彩。

此时,他们毫不掩饰身心的快乐,一点儿也不想压抑获得的快感。他们毫不顾忌颇为放肆地喘着粗气,说些极不连贯的短语,有节奏地发出“嗯……嗯……”的声响。他们是那么美妙,那么和谐,那么幸福,那么满足,完全尽情地在高山狭谷、溪水草丛中游荡。

他们把自己已全部交给了对方,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像是在高山中攀登,崎岖的山路,陡峭的崖石,深不可测的沟壑,高不可攀的峰顶,每前进一步都有无穷的美妙,每登上一个山峰都令人无限陶醉。他们又像是在大海中行船,宽广的海面,起伏的波涛,狂风吹过把小船颠上颠下,一下子抛出海面,一下子又卷入海底,直颠得船上人大汗淋漓死去活来。

终于,在一阵疾风暴雨之后,他们携手登上了高山的顶峰,驶到了幸福的彼岸。

贺兰山画报社虽说也算个县团级,其实是个不大的单位,满打满算才二十几个人,在出版社旁边的一个夹道里占着几间平房很不起眼。哲夫报到时,他在这附近问了仨人也没打听出来,幸亏第四个是画报社的社长,不然真不知要找到牛年马月去。

社长姓罗叫罗青阳是陕北青阳岔子生人,自小就是个放羊娃,红军到达陕北参加革命,解放战争负了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离开部队调到宣传部门工作。在北京的一次摄影展览会上,他曾见过一组反映城乡新貌的照片印象很深,当时就记下了作者的署名——哲夫。大约一年之后,全国举办了一次大型的摄影作品展览,评出了一二三等奖,哲夫的一幅反映军民鱼水情的作品获得了二等奖,在颁奖大会上罗青阳才见到这位才气横溢的摄影师,原来他是个年轻人,后来又看了作者简介才知道郑哲夫当过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还是个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在北京工作。反右时,他从外文出版社的一份内部简报上得知这个年轻人被定为****,此后再没有见到他有什么作品发表。

一九五八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开始筹备时,罗青阳这个陕北汉子从首都来到宁夏,先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工作,后来被任命为贺兰山画报社的社长兼党支部书记。

宁夏是个小地方,会照相的人当然不少,但有一定水平的专业摄影师却屈指可数。老罗正着急发愁到处托人物色业务人员时,不承想在跃进农场的老右堆堆里见到了郑哲夫。回城后,他与有关部门联系又把哲夫的档案调过来仔细看过,这才点头发了调令。这些过程当然不能与本人讲,郑哲夫来报到的这天,他除了表示热情欢迎鼓励他努力工作之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让他去人事保卫科报到,那里的科长姓夏叫夏英杰。

夏科长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懂业务会照相的****要来,有关郑的工作也已安排好了,因此手续办妥之后就把他领到编辑部与一位姓李的主任见面。李主任刚跟郑哲夫说了几句话,只见有个矮小的中年人抱着一大摞书从门外进来,郑哲夫想过去帮他一把,走到跟前一看,两个人都愣住了。

“哲夫!”

“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