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邮票,他们的脸上立即绽开了孩子般的笑容。
从农场到银川有好长一段时间哲夫的生活都不习惯,用石洁的话说:“人都变傻了。”
在农场被监督劳动过着与世半隔绝状态的日子,干什么、怎么干、干多少都有人管都有人指派,吃饭更简单,一天半斤粮分两顿吃,顿顿是糊糊,一顿一瓢水多米少,喝完这顿盼下顿,今天吃完等明天,命运全部交给了别人,自己无须操心也无心可操。
回到银川除了上班下班还要买菜做饭、买米买面,一上街才发现如今的银川城已是票证的世界了。家家户户在核对完户口簿之后就可以领到一个副食本,与此同时还可以拿到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票证。过去,他光知道吃粮用粮票,穿衣用布票,现在才知道粮票中又分全国粮票、地方粮票,而地方粮票中又有米票、面票、粗粮票和细粮票之分,布票之外还有棉线票,另外还有油票、肉票、烟票、酒票、豆腐票。肉每人每月半斤,油每人每月三两,烟分高级烟和一般烟,而酒则不再分类,都是六十度的散装白,至于豆腐票还要再细分为豆制品票和粉条票。以上这些除烟酒外人人都有份,此外有些紧缺日用品如肥皂、毛线、自行车、缝纫机也单独发票,甚而至于连羊肉泡馍、羊杂碎、豆腐脑也一碗一碗的发票凭票购买。当然还有一种可供居民选择的供应证,凭证可以买到一听二百五十克重的花生米罐头,也可以买一斤鲜鸡蛋,孕妇还可享受定量的红糖和白糖,患有浮肿的病人还另外按期发给定量的黄豆或是一种叫“康复片”的食品。
还有些什么,他一时也弄不清,反正当时有个叫票证办公室的单位忙得不亦乐乎。这里有必要说明的是,前面的几种票证是人人有份的,后面的几种因为数量少或轮流坐庄民主评议,或干脆抓阄抽签,谁得了归谁。
物资贫乏、供应紧张但都井然有序,不得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人们把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都记在两本账上,一本是苏修头子赫鲁晓夫,他不讲信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逼债索债;再一本是瞎了眼的老天爷,他用几十年不遇的大灾荒来考验我们中国人。是否还有别的账还有什么其他因素,老百姓连想都不想。面临如此严重的社会危机,大家不是怨天忧人而是勒紧裤带拼命干,决心自力更生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改变一穷二白的现状,建设美好的家园。
哲夫和石洁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优越了许多,因为除了定量之外,远在香港的父亲还经常寄来装满食品的包裹,由于有了这些高糖、高蛋白、高脂肪、高维生素的补充,石洁一直没有浮肿,而哲夫在回到银川之后不久浮肿也逐渐消失了。
春节放假,老父亲又刚好从香港寄来了一大堆罐头,哲夫和石洁商量着把于书城父女俩请过来一块儿吃顿饺子。
十几年断绝音讯之后又在边远的宁夏重逢,这不能不说是命运的安排。这对要好的邮友如今成了一个单位里的同事,俩人都感到惊喜,虽说是低标准处处限量,但在这过年的饭桌上仍然比平时多了不少油水。石洁给他们摆了一瓶银川白,放了几盘凉菜,就跟小凤到小伙房里调馅擀皮包饺子边做边聊,把那间惟一的卧室兼客厅留给了两个男人吞云吐雾喝酒扯磨。
哲夫和老于先干了三杯酒,这才把肚子里的话倒出来。说起往事,他的心情格外平静。说升学参军抗美援朝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荣耀,话里话外没有趾高气扬多么了不起的口气,说到被打成****支边来宁在农场劳动这些走麦城的过节时,也没有叫苦连天牢骚不断。说罢之后又敬了老于一杯酒,这才点了一支烟打算静听这几年老于的经历,谁知,老于却低头不语,一言不发。
“于老师,四九年刚解放我给你写了几封信都给打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真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哲夫觉得屋里太安静了就有意点了一句。
于书城的烟吸到尽头,他没有用火柴又接上了一支。
“于老师,五七年春节我在上海找了你好几回,在集邮公司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半天,我以为你会去呢!”哲夫实在沉不住气,就又点了一句。
于书城自己倒了一大杯酒,闷着头灌了下去,抬头望了望哲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打开话匣子道出了自己坎坷的遭遇。
“唉——一言难尽哪!”
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大军横渡长江迅速解放了南京城,总统府的旗杆上升起了鲜艳的红旗,面临四面楚歌的上海已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国民党特务头子毛人凤按照******的指令,拉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安排一大批特务在上海潜伏下来,决心与新政权为敌。在这个名单中就有于书城的叔父、国民党保密局的少校参谋于慕贤。
于慕贤接到命令之后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遵命潜伏说不定哪天就落入共产党之手难逃一死,倘若抗命不遵则会死得更快,恐怕等不到解放就会死于国民党的枪下。思来想去进退两难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经过一番精心地准备,他携带一只手提箱,偷开出一辆美式吉普,趁着黑夜逃出上海前往浙江,打算隐身于农村老家求得一条生路。
于慕贤一妻两女膝下无子,他一直把侄儿书城视为己出,期盼着由书城来继承于家的香火,为此他在逃走之前把书城拉上了车。
不料,天亮之后在开往浙江的公路上遇到了麻烦,一群国民党逃兵见他们只有两个人也不管张三李四就拦车抢车。于慕贤见大事不好想夺路逃跑,却被这伙逃兵乱枪打死。于书城吓得不知所措,只听躺在血泊中的叔父奄奄一息地说:“箱子……快跑……快……”
于书城这才抱着叔父怀里的小箱子从车上滚了下来溜之大吉,算是拣了一条性命。
不久,解放军进入此地,在开阔野地里发现了于书城。上前盘问,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动手搜查,从他随身携带的皮箱中不仅发现了金银细软,还缴获了一支勃郎宁手枪、多发子弹以及一张签有蒋中正大名的委任状。如此一来于书城成了于慕贤,理所当然成了国民党少校参谋狗特务被关入牢房,他纵然跳到长江里一时也洗不清爽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于书城只好以特务的身份蹲牢房。后来镇反、肃反,费了好大的周折,办案人员才把他们叔侄的身份重新认定,直至一九五四年,在获取了大量的人证、物证之后,政府才给他作出了结论,于书城被无罪释放。
回到上海后好不容易一家子获得团圆,妻子却含着眼泪向他提出了离婚。为了他们惟一的女儿小凤的健康成长,老于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小凤留给了妻子,他孤身一人抱着那几个装邮票的箱子回到了浙江老家。那几年他到处谋生,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在小学校里看过大门,在工厂烧过锅炉,在农村喂过猪,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不大的出版社里找了份校对的差事,这才算有了个像样的工作。一九五九年,听说政府号召浙江青年支援宁夏,他就抢先报了名,没想到能分配到画报社工作,成了国家的正式职工,“人家都说宁夏苦,要我看蛮好,你就是用十根棒子打我走,我也不走了,在这里日子过得满惬意”。老于算是总结似的说。
“这几年你还集邮吗?”哲夫问。
老于摇了摇头:“先是不自由,后是找饭吃,哪里还敢想集邮的事。不过,这几箱子邮票是我多年的心血,说什么也舍不得扔下,即使饿着肚子也舍不得卖掉。不瞒你说,离婚之后有一阵子找不着活儿干,我真不想活了,可是一看到这些邮票,说什么也不想死了。哲夫,你的呢?你的邮票带来了吗?”
“没有,都留在天津家里了,身上只带着一枚‘二元倒’,这枚邮票我是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不知怎么的,有它在我的身边心里头就踏实。从农场回来有了个家,真想把那些宝贝运过来,可你看就这么一间屋子,烟熏火燎的,弄过来不就糟践了嘛!过两年吧,等房子稍微宽敞点我一准运回来,有的时候真想看看它们。”
这对邮友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了邮票上,而一说起邮票,两个都有着坎坷经历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们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脸上也绽开了孩子般的笑容,两人还相约第二天去老于的家里看他收藏的邮集。
石洁一听说老于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刚从上海来,心想一准儿是个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中学生。进门之后一看,果然是个二八花季般的南国姑娘,一头秀发,两个酒窝,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穿着一身很合体的衣棠,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很有礼貌也很大方。坐在一起聊天,这孩子很少说话,不像是文静,也不像是腼腆,准确地说是拘谨,而且不是一般的拘谨认生,而是过份地拘谨,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说,难得说句话也是有气无力显得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了几年中学教师、班主任的石洁,凭着她职业的敏感,立即感到小凤的眉宇间似乎渗透着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忧虑,而在她眼神里又透露出一种竭力掩饰却又掩饰不住的哀怨。
“多大了?”
“十六。”
“听说你刚来一个多月?”
“嗯!”小凤点了点头。
“想家吗?想不想妈妈?”
小凤低头不语,过了好大一阵才摇了摇头。
“怎么?妈妈待你不好吗?”
小凤用力地抿住嘴,心情好像有些激动,到后来连眼睛也闭上了。
石洁知道不该再追问了,大过年的,不能总让孩子愁眉苦脸的,所以就找着有趣的说:“我也是上海人,在银川上海人可不少。银川挺好的,气候也不错,就是春天风沙大些。当地的老乡可有意思了,他们管上海人叫阿拉,还编了顺口溜呢!什么——
阿拉上海人,来到了宁夏城。
锅锅碗碗都不带,带了个尿尿盆。
小凤笑了,小凤终于笑了,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而且石洁注意到,即使是在笑声中也包含了一丝苦涩。
饺子煮熟两家人都坐好了,小凤却说不饿,一口都不想吃。
几个大人劝一个孩子至少该尝几个饺子,万般无奈小凤只好夹了两个。谁知,刚咬了一口就捂着嘴跑出了房间,她吐了。
人们都惊呆了,石洁赶忙跑出去。此时的小凤再也顾不得体面,她流着眼泪扑到石洁的怀里抽泣着说:“阿姨,我真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