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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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962天津(1)

在哲夫“摘帽”的那天晚上,一场夫妻间的争吵达到了顶点。

列车驶过包头就进入了夜间运行,卧铺车厢的顶灯早已熄灭,只留下过道上几个香烟盒大小的地灯散发出一圈圈微弱的昏黄的亮光。旅客们大都已入睡,郑哲夫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他斜靠在小茶几旁望着车外偶尔闪现的灯光,倾听着车轮压过铁轨时发出的单调然而却是颇有节奏的声响。

这是他在阔别了京津五年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出差回去,也是他在摘帽之后头一回进行跨省区采访。“摘帽”,这是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个特定的名词,它专指摘掉****分子的“帽子”而言。这里的“帽子”并非真的有什么大大小小的实物,而所谓戴帽或摘帽更不是****们自己随便可以决定的。摘帽只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它表明某一位****分子经过若干年的思想改造,经上级有关部门的批准,去掉了****分子的“帽子”。

一想起摘帽,就会想起那次争吵。他和石洁过去还真的没有吵过嘴,结婚以前没有,结婚之后更没有。石洁一向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在他被打入另册最为孤独苦闷的时候,是她悄然来到身边;当他戴着****印记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又是她为自己鼓劲打气树立自信心。然而,当他把摘掉****帽子的喜讯告诉她时,却见不到她的笑容;当他买酒添菜要与她共同欢庆时,更引来了一番争吵。事情虽然已经过去有大半个月了,但发生在那天的事桩桩件件都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灼热的下午,罗社长找他谈话,告知上级已发下文件,决定摘掉他的****帽子,对他在过去几年的思想改造以及劳动、工作中的表现给予了肯定,并且还热情鼓励他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一页文件、短短的几句话,犹如从贺兰山上吹来的一缕轻风,使他顿感轻松六体通泰。当时的感觉像是在冬天的旷野上遇到了一堆篝火,又像是被丢弃的孩子又扑到了母亲的怀抱,他从内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温馨。如果说戴帽把他由人变成了鬼,那么摘帽就应该意味着又从鬼变回了人。过去,横在他眼前的是高低不平崎岖艰险的山路;今天,一条平平坦坦的宽敞大道又展现在眼前。黑夜已然逝去,光明就在前头。当着社长的面他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由衷地感谢党、感谢党的政策、感谢党又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从今往后一定更要听党的话,政治挂帅,努力工作,争取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贡献更大的力量。

回家之后,他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买酒添菜,兴致勃勃地把喜讯告诉妻子。

“来,今天咱们好好喝一杯,庆祝庆祝。”

“又不过年不过节的,喝的哪门子酒。”

“怎么?难道你不高兴?”

“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不就是摘掉帽子吗,让我看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兴高采烈,更没有必要买酒添菜。算了,留着过年喝吧!”石洁说着把酒瓶推到了旁边,把盛好的饭往哲夫跟前送了送。

哲夫不甘心就此结束这场谈话,一场欢欢喜喜的酒宴也不能让妻子的一句话就撤掉。他仍然按照预定的想法打开酒瓶盖,笑嘻嘻地给妻子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一边倒还一边说:“你不是****,体会不到****的滋味,当然也体会不到摘掉****帽子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昨天我还是鬼,今天我又变成了人。五年了,我连声同志都不敢叫,今天我终于可以开口了。

来吧,小洁同志,干了这一杯!”哲夫说着把酒杯举了起来。

石洁如果是个不大认真比较随和的人,端起酒杯随意抿上一点儿,也许就不会有这番争吵。偏偏她是个非常认真丝毫也不想迁就的人,她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想喝酒就是不想喝酒。

听了哲夫的话她不仅没有笑容,不仅无意举杯,反而心情非常激动。

“你说得对,我不是****,体会不到****的滋味,可我是****家属,是****的妻子,你能体会到我的滋味嘛!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摘帽不是纠正也不是平反,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让我说应该感到羞耻。”

“你不要咬文嚼字好不好。”

“不!不是我咬文嚼字,而是你心甘情愿当****。你本来没有罪,没有****反社会主义,你本来就不该戴这顶****帽子。可人家说你有罪,说你是****,并且把帽子给你戴上,一戴就是几年。今天人家发了善心把帽子给你摘了下来,你却屁颠屁颠地打酒买菜高兴得不得了。这跟人家把你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有什么两样?”

石洁说话时声音并不大,但传到哲夫的耳朵里却如同是一声声惊雷。如果不是石洁提醒,他也许早已忘却了自己究竟有罪无罪,究竟应该不应该戴上那顶****的“帽子”。

一九五七年,当他被人戴上****帽子时,他怎么也不能接受,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承认自己由人变成了鬼,他坚持要过人的生活,但是,命运却把他归人了鬼的行列,强迫他接受既定的事实。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慢慢习惯了,习惯了鬼的生活,习惯了鬼的思维,他已经学会了寻找理由来论证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鬼。人有时是很容易健忘的,好像经过了多年的批斗检讨之后,连他自己也认为真的成了****,真的对党对社会主义犯下了弥天大罪。人有时又是很脆弱的,当众人都指斥自己是****,当那最神圣最权威的红头文件把****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时,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嘴巴乃至自己的良心了。

人们在看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时,往往耻笑秦二世的昏庸无道不辨真伪;当读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时,又无不嘲笑那位赤身露体当街行走的皇帝。可是人们有没有静下心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周围的人,难道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某一个特定的场合,我们中的某某人没有扮演过故事中的某一个令人发笑的角色嘛!

哲夫知道,石洁是好意,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特别是石洁说话时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以及那些尖刻的用词更让人受不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坚持开怀畅饮的初衷了,但他也不想缄口闭嘴俯首称臣,只好以退为进,想用一种自嘲轻松的口气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好了,我的石老师,你没有咬文嚼字,你说得完全正确,行了吧!是我不知羞耻,是我不该屁颠屁颠地买酒添菜,是我连摘帽的意思都搞不清楚,是我甘心情愿当一辈子****。我错了,都是我错了,罚我喝酒总行了吧!”哲夫说着把饭桌上的两杯酒接连喝了下去,当他抄起酒瓶又要往杯子里倒酒时,石洁说话了,她无意与丈夫争吵,但她总想把心里的话说完:“不行!你甘心当一辈子****,我还不甘心当一辈子****家属呢!错了的案子……”

石洁的话还没有说完,哲夫手里握着的酒瓶子已经狠狠地摔在了地下。他粗暴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板起面孔厉声地吼道:“你后悔了!你后悔嫁给了一个****,你不愿意当****家属了。我走!我不连累你,我可以再回到农场去!”

一场夫妻间的争吵终于达到了顶点。

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哲夫当然不会出走,他后来也很后悔说出了那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但是直到他这次出差临行之前,石洁仍然没有笑容,她实在是太伤心太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