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把醉酒时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客人却把这番话记得清清楚楚。
为庆祝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五周年,《贺兰山画报》决定出版一期专刊,其中有一组反映塞上风光的照片筛选了几次总也不能令人满意,眼看就要送印刷厂付印了,可身为社长兼主编的罗青阳还不肯签字发排,他总觉得好像还缺点什么。
这天下班之后,他把编辑部和资料室的几个人留下,把中央和各个地方历年出版的画报画刊又一本本找出来从头看了个遍,想从中再得到一些启发。他让大家边看边议边比较边对照,看看这期准备付印的稿样究竟还差点什么,毛病出在何处。同志们都挺认真,议论得也很热烈,可忙乎了一宿也没找到问题的症结,更别提有什么灵丹妙药了。
眼看天都快亮了,郑哲夫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看咱们不能光从图片上找毛病,文图并茂嘛,也许是文字说明上有什么问题。”
“文图并茂”这四个字算是切中了要害,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人们立刻活跃起来。多日愁云尽扫,一夜倦意全无。
大家七嘴八舌立刻就有了好点子,决定把照片上干巴巴的说明词改成优美的民歌和诗句,采用诗配画、画传诗、诗画双美的形式。另外,在这组照片的前头,请文联主席、宁夏的大诗人、大书法家姚老写一首开篇的诗,而且就用他的手迹影印。
请姚老写诗的事当然是老罗亲自出马。到了预定的日子去文联取诗时,罗社长因为有个重要会议脱不开身就把夏英杰给派去了。
夏英杰久慕姚老盛名却无缘相识,见面之后姚老却是一位忠厚长者。
“小伙子,回去跟你们老罗说,这不是我的创作,是我从下边听来的,用的时候不要署名,我也不挣你们的稿费。”说罢,姚老把一张用毛笔写好的诗稿递给了小夏,只见上面有四句话:吃了宁夏米,喝了黄河水。
足迹遍天下,就数宁夏美。
“姚老,您的诗太好了,又朴实又深刻,短短的四句意境深远回味无穷。姚老,您不仅诗好,而且字好,这书法真是高超无比,我……我……”
“小伙子,还有别的事吗?”姚老有意打断了夏英杰的奉承话,并且就势站起来表示送客,夏英杰却把眼睛盯在姚老的办公桌上。
“我想求您一件墨宝,您桌子上这张……”
“什么墨宝不墨宝的,您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谢谢姚老,谢谢姚老,真的太谢谢您了。”
原来姚老把诗句想好之后就顺手写了下来,并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又一想,这首五言诗是从一首当地民歌演化而成的,就又重新写了一张并且一再叮嘱不用署名。
夏英杰喜得墨宝心里头乐开了花儿,回来之后就把姚老签过名字的这首诗稿压在了玻璃板底下,每逢有客人来,他都要炫耀一番:“这是姚老特地送给我的,您瞧这诗,这字,这笔锋……”
阳历的八九月份是宁夏的黄金季节,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春天的风沙也已刮了过去,西瓜、苹果、葡萄、梨应有尽有,一般人家的屋子里床底下都堆着几十个大西瓜,来了客人切个瓜再端上一盘子锅盔蒸馍,这叫做西瓜泡馍又沙又甜又爽口,算是美咂了。
国庆节前,人人喜笑颜开,就连难得露出笑脸的于书城也乐得合不上嘴,特地买了一堆西瓜,把本来就不宽敞的屋子挤得满满的,客人来了都下不去脚。
周末的晚上,老于抱着一本《大众菜谱》看得起劲,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新鲜事,不禁引起了小凤的好奇心。
“爸,您这么用心研究菜谱,是不是想当厨师啊?”
“小凤,明朝是星期天,侬早点起来去买点猪肉,买两条鱼,一只鸡,再买些青菜回来,茄子、辣子、番茄……”
“阿爸,明天是什么日子?离中秋节还十几天哪!”
“侬勿要管,叫侬去买就去买,钞票放在这里。”老于说着把一沓子钞票放到桌上。
“好容易等到星期天,小凤还要洗衣服呢!还是您去吧!”
“阿拉还要去北门外,听说那里有卖鸭子的,阿拉去买个鸭子回来烧一烧。”
“爸,您今天是怎么了,不过日子了?大吃大喝要变修的。”
“不会不会,小凤成了国家的正式职工,阿爸高兴,庆祝庆祝。”
“那也用不着买这么多鸡鸭鱼肉,买回来吃也吃不完。”
“侬勿晓得,阿拉要请一位贵客到家里来吃饭。”老于说这话时还有点神秘兮兮的。
“贵客?啥人?”小凤真搞糊涂了,阿爸除了请过郑叔叔石阿姨还从来没有请过别的什么贵客。
“夏科长,我们画报社的夏科长。”
“夏英杰?”小凤大吃一惊。
“对,夏英杰,侬应该认识的。”
“请他来吃饭……”
“侬不晓得,这次转正的事多亏夏科长帮忙,我们总得好好谢谢人家,烧几个小菜,喝一点酒……”
“不,不行,请谁也不能请他。”
“为什么?侬总要讲出个道理嘛!”
“道理?没道理!明天我有事,一天不在家。”小风说罢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而且很用力地关上了门。
于书城也动了气,这么大的孩子还不懂事,连阿爸的话都不听了。他追到小屋门前,高声地嚷道:“小凤,阿爸已经请过了,明朝下午六点夏科长准时到家里来吃饭。侬明朝要早起,买肉、买菜,不准偷懒也不准出去,听到了没有?”
小屋里干脆熄了灯,算是小凤的回答。
于书城从隆德回到银川,刚到单位夏英杰就把这喜讯告诉了他,小凤在展览馆已经转为正式工了,从今以后端上了铁饭碗,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对这位人保科长,老于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很少私下交往。为了女儿转正的事,他并没有请谁帮忙,也没有想到还要请谁帮忙,只是在下乡之前跟夏英杰提过一句,如果需要家长所在单位填什么表、盖什么章、出具什么证明的话,请夏科长大力协助。
听夏科长讲,展览馆这次讲解员转正相当严格,为了小凤的事他出了大力跑了好几趟,一直找到书记馆长才把转正的事定下来。老于听罢感动得不得了,深深体会到组织的温暖。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总该有所表示,思前想后决定请夏英杰到家里来吃顿便饭,也算是表一表心意。
一听到夏英杰的名字,小凤的牙齿就咬得格格响。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小凤只能把泪水咽到肚子里,跟谁也不敢吐露半个字来。父亲出差的日子,她害怕姓夏的再来纠缠,就把一个要好的姑娘叫到家里作伴。转正的事根本没有什么麻烦,姓夏的也从来没有帮过半点忙。小凤恨死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色狼,可在父亲面前她又无法开口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
这一夜,小凤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前想后只好不违父命,次日一早就买来一大推东西,回家后又烧鱼煮肉忙了大半天。大约下午四点左右,她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决定到石阿姨家去玩一个晚上。
在天水上学时,夏英杰就和一个同班的女同学一起偷尝了禁果,自从他们手忙脚乱完成第一次结合之后,就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再也不肯分开。俩人山盟海誓,把诗词小说中的连理枝、比翼鸟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之类的词句反复吟诵,决心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为了追求美好真挚的爱情,宁死也不再分离。
一年之后二人同时毕业,女的被分配到一个边远乡村小学当教员,而他则通过关系到省文联当了干部。如此一来,一城一乡、一高一低,二人有了天壤之别。虽然远没有涉及生死问题,夏英杰还是把他初恋的情人给甩了。在兰州他看上了歌舞团里的一个女孩,利用一切机会想接近这位美若天仙的女演员。谁知,剃头挑子一头热,他这里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把人家吞进肚去,可娇艳绝伦的美女根本就没把这个半土不洋从小县城里跑出来的师范生放在眼里。人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无非是开心找乐,他却误以为是真情实意有情有意;人家避而不见关门谢客是想躲开他的纠缠不愿意再跟他来往,他却误以为是女孩对他的考验欲见还羞反而更加积极;人家在台上的一嗔一笑,他也误以为是对他的无限深情;人家在台下的一举手一投足,他也看得神圣无比。其实说白了,满不是这么回事,可他是当局者迷,自以为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因此当他穿得整整齐齐正式向对方提出确定婚姻关系时,招来的却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过之后她才把脸板了起来,又从小手提包里掏出来一面小圆镜,不无嘲笑地说:“姓夏的,快照照镜子。”
夏英杰像个傻小子真的把镜子拿了过来,还一本正经地问:“照啥?照啥?”
“照照你像不像个癞蛤蟆——”说罢伴随着又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夏英杰这才如梦初醒,把那略带脂粉气的镜子摔个粉碎。
蒙受了这次羞辱之后,他才下决心离开兰州来到银川,不久就和一个在中学图书室里当管理员的姑娘结了婚。
妻子陈彩虹徒有其名,文化不高,身材也不高,容貌实在平常,完全没有彩虹般美丽。记得初次见面时连一点儿激情都没有,在中山公园转了小半圈就推说有事跑回机关了。后来听说彩虹的父亲是自治区党委某部的副部长,是位颇有资历和地位的老革命、老干部、老党员,这才来了情绪。
说也奇怪,当他们再次相会时他对她印象颇佳,他庆幸自己时来运转攀上了高枝。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美是需要发现和发掘的。他用新的眼光来打量彩虹时才发现,这是一个思想纯洁娇小可爱的姑娘,性格内向,有些腼腆,平时不大说话,微笑时有洁白的牙齿和一对浅浅的酒窝。她虽然是高干子弟却衣着俭朴全然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子,更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尤为难得的是她很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在蒙受了兰州那位自比天鹅的羞辱之后能碰上这么一位温顺贤惠善解人意的女孩,且又是有着如此家庭出身可以在党委大院里随意进出的高干小姐,他又怎能不动心呢!
一九五九年十年大庆的时候他们结了婚,蜜月期相当短暂就赶上了低标准,紧接着一男一女两个像猫一般大小的儿女相继出世。三年的工夫,匹马单枪的“英雄豪杰”便成了拖儿带女为父为夫的一家之主了。
婚后的生活完全没有诗的美妙,身居高位的“老泰山”也没有帮助他飞黄腾达。陈副部长在家里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是个再死板不过的倔老汉。他张口政治挂帅,闭口艰苦奋斗,不是说在延安时如何如何,就是说打日本打老蒋时怎样怎样,结尾又总是把这位女婿教训一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在岳丈家听政治课,回到自己的小家又有干不完的家务事,大的哭,小的闹,吃喝拉撒睡就没有个消停。彩虹是三八红旗手,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工作,白天顶一天晚上还得加班,好容易回到家又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光这一天的三顿饭就够她忙乎的,哪还有心思注意自己的穿戴。
望着越来越不美丽的妻子,夏英杰开始注意别的女人了。
稍一留意就有了惊人的发现,不管是仪表、长相、谈吐、举止哪一方面,别的女人都比自己的妻子强。不比不知道,越比越觉得彩虹百般不是几乎无一是处,真真是个丑小鸭。终于,在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那只美丽的白天鹅,原来那个美人并非有意羞辱他,那个小圆镜子恰恰是定情的信物,是他误会了美人的意思,白天鹅一直在苦苦地等着他。这一天他们又相会了,那是一个晚上,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相拥相抱相亲相爱,在一片清澈恬静的湖水中,二人赤条条像鱼儿般在水中嬉戏……
小凤并不是他的第一个猎物,强占了她的肉体也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乐趣,充其量不过是一次宣泄。雷雨之夜过后,他本以为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他得知小凤有所防犯时不免有些紧张,不能再与这个女人亲近并不可怕,令他担心的是小凤会不会把这事告诉女友或者告诉她的父亲。
老于的邀请如释重负,说明小凤的父亲肯定还蒙在鼓里。
为了不引起他的猜疑,同时也是想从近处观察一下小凤的反应,他提上两瓶酒准时赴约去了。
老于的酒量不大多不过三两,平时饮酒稍一过量女儿就上前劝阻,今天小凤不在又有贵客光临,不免就多喝了几杯。酒多话多,偏偏老于又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几句感谢的话说罢之后再也找不着话题,不免有些尴尬。幸好夏英杰说起小凤又说到集邮展览,这下子可算是磕睡遇到了枕头,在酒精的作用下老于开始大谈集邮,不光谈还把珍藏的集邮册搬出来,从前清的大龙、小龙、红印花,到民国的帆船、宫门、航空票,他应有尽有给夏英杰作了一番生动的介绍。当说到那枚天蓝色的“二元倒”时,于书城更加兴奋,他不仅把这枚错体票的来历讲了一番,还站起身来指着贵客的鼻子用那已经不大好使的舌头费劲地问道:“你……你知道是谁……是谁最早发现……这版邮票的吗?”
夏英杰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知道。
“告诉……你吧,是老郑……郑哲夫……”
“是他?”
“对……就是他,你没……没想到吧!”
“他也集邮?他也有这种邮票?”
“当……当……当然……”于书城终于趴在了桌子上。
夏英杰见老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只好起身离去,临行时还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好。
小凤回来很晚,她确信客人走了之后才敢进门。把父亲扶持睡下又把杯盘狼藉的桌子收拾了半天才回房歇息,庆幸自己躲过了这一天。
次日,当老于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时,他早已把昨天饭桌上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夏英杰却把这次谈话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