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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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1965宁夏

他诅咒沙暴,却渴望来一场更大的沙暴。

清明过后的某一天,《宁夏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消息,标题是黑体字,全文如下:[本报讯]昨日傍晚到夜间,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特强冷空气突然侵入我区形成沙暴,以38米/秒(12级)速度袭击了中卫县,与此同时,8级以上大风席卷了我区大部分市县。

大风及沙尘暴使全区各地遭受不同程度损失,中卫县尤为严重。据本报截稿时为止,在这场沙暴中已有23人死亡、19人失踪、47人受伤。由于房屋倒塌、电杆折断、果树受损、家畜伤亡,致使经济损失相当严重。

自治区党委和政府号召灾区各族人民以战无不胜的******思想为武器,发扬团结奋斗、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灾自救,重建家园。

昨天一夜狂风,马路上似乎披上了一层黄沙,全城处处都弥漫着一股又干又呛的土腥气。贺兰山画报社仍按常规星期二、五上午组织了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由于人们都集中精神讨论《解放军报》的社论《掀起更大更广泛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新高潮》,认真领会****提出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原则,因而对报纸上这条只有几百字的消息并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当时似乎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沙暴会与画报社有关,更没有想到在沙暴造成的伤亡人员中竟然包括了他们的人保科长夏英杰。

春节的鞭炮声余音未断,几十万人组成的社教大军已经开赴全区各个县市,一场大规模的学习宣传贯彻****中央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的战斗已经打响。

夏英杰所在的社教工作队被分配到处于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中卫县,他本人在一个大队里担任社教组的副组长。

按照上级的统一部署,工作进展相当顺利,只经过一个半月他们就在向社员普遍宣讲“23条”的同时,运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理论联系实际,经过排队摸底,初步掌握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在选中突破口明确重点人之后,接下来就是发动群众揭盖子、梳辫子,大揭大批,一步步把生产队的领导权真正夺回到贫下中农手里。

夏英杰在第七生产队蹲点。七队队长姓钱,是个五毒俱全有严重问题的四不清干部。为了贯彻中央“23条”,纯洁阶级队伍,把钱队长的问题搞清搞透,把他拉下马,他使出了浑身本事,充分发动群众,几乎天天开会,社员会、队干会、贫下中农会,一开就是半宿,学文件、讲政策,启发动员,企盼着大家踊跃发言。

谁知事与愿违,他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与会者还是不配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抽烟的抽烟,谝闲传的谝闲传谁也不吭声。

为了打破僵局,夏英杰又挨家串户、访贫问苦,与知情人一个一个的个别谈话。这一招终于见了成效,一个叫花花的女人终于开口说了话。

从摸底情况知道,花花是个好吃懒做的骚婆娘,风流轻浮不大正经,跟姓钱的有一腿,是个知情人。她男人倒是个地道的贫农庄稼汉,常年上山拉炭,三天倒有两天不在家,是远近有名的老实头,也是三乡五里出了名的车把式。

夏英杰头一回找花花就觉得这个女人与众不同,油光水滑的辫子、干净可身的衣裳、摄人魂魄的眼神以及那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都让他很不自在。这次谈话是在队部里,自始至终都是夏英杰一个人说话,花花一语不发只是不住嘴地嗑瓜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的,小小的瓜子送到嘴唇边只轻轻一碰就干净利落的一分为三,两片瓜子皮丝毫不损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如两个小小的花瓣相继落在地上,白白的瓜子仁用舌头一舔就留在嘴里。

这次谈话并没有什么结果,不过花花临出门时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只信得过你夏组长。”说罢又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扭着腰走出了队部的大门。

当天晚上夏英杰就来到了花花家,刚一进门花花就披头散发敞襟露怀地扑了过来抱住他大哭不止,一边哭一边用那两只鼓蓬蓬、软绵绵的大****在他的胸脯上揉搓摇晃。

“夏组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哇!姓钱的是驴日的坏人,他不是人,是个畜牲……”

“不要哭,有话慢慢说。”夏英杰嘴上说着却不愿推开这具热烘烘的肉身子。

“夏组长,牲口发情还有个季节性呢,可姓钱的他……他一年四季都打我的主意。俺的男人常不在家,他就欺负花花,夏组长,你可得给花花作主哇!”花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个没完,越说越把他抱得紧。

夏英杰本来就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此时此刻早已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只觉得浑身燥热,稍一低头就碰上了花花的粉脸,再往下一瞧,敞开的领口下有一片诱人的白肉。他有些把持不住了。

“花花,不要哭,不要哭,说细节,说细节。”夏英杰一边说着一边想推开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一双手竟然满满地捂在花花的那对大****上……

花花成了夏英杰的积极分子,没有人的时候花花就把嗑好的瓜子用舌尖送到他的嘴里,俩人几乎天天都要变着地方“个别谈话”,演练揣摸着种种“细节”。

这天黄昏时分,俩人按照事先的约定先后走进一个早已废弃的旧仓房。这里地处村边位置偏僻,平时就很少有人走近它,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更不会有人光顾。仓房四面透风摇摇欲坠早就该拆掉重修,只因为腾不出人手来才一拖再拖,如今却成了他们俩“个别谈话”的好去处。当他们双双倒在柴草堆上时,全然忘记了外面的世界。

仓房外面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夕阳正在西下,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离人们越来越远,蓝蓝的天上有些淡淡的薄云,几缕轻风似有似无,大地一片沉静。

突然之间,不知是谁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天象,一堵泛着黄、红、褐多种颜色高达万丈的沙暴从远方滚滚而来。转眼之际,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呼啸的狂风胜过奔腾的万马赛过撼天的惊雷,挟裹着亿万吨腾格里的沙尘如排山倒海狂涛巨浪铺天盖地从天而降。

大沙暴活似一个疯狂的暴君,它把树木、电杆、人畜、砖瓦视为果皮纸屑,随便抓起随便撕碎又随便丟弃。大地在震撼,村庄在颤抖,生物在呻吟,地球似乎已临近末日,在疯狂的沙尘暴面前,自认为是万物之灵的人们除了龟缩在房舍之中毫无办法显得微不足道。

这场沙暴持续了大半夜,当次日清晨人们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大灾难之后的幸存者,相互祝福后默默地清理积沙、抢救遇难的人畜。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从倒塌了的旧仓房废墟中发现了这对男女。命运似乎故意要捉弄他们羞辱他们,当社员们搬开房梁、桁条,从黄沙和柴草之中把他们抬出来时,不得不用几条旧麻袋以遮住他们的羞处。

花花破了相,下颚粉碎性骨折,从此再也不可能熟练俏皮地嗑瓜子了。夏英杰折断了两根肋骨,医生说若不是在柴草堆里,二人必死无疑。

半个月之后,夏英杰被社教队除名送回银川。当时,他的岳父是自治区社教总队的负责人,亲自处理了这一严重违纪事件,不仅通报批评而且督促画报社免去了他的科长职务,党内给以记过处分。夏英杰几次要求面见岳父解释解释,都被拒之门外,直到老人家因心脏病发作不幸逝世也没有让这个姑爷进门。

夏英杰在这场沙尘暴之后从天堂坠入地狱。一场狂风不仅吹散了他的美事,而且吹掉了他的官帽子,吹掉了他的靠山。当他在出院之后再次迈进画报社的大门时,犹为芒刺在身再也抬不起头来。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臭名远扬,在银川这个边塞小城像他这种与沙暴、男女、官职、岳丈都有牵连的新闻轶事,早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说不定连陇东天水以及他的农村老家都已知晓。

从此,他只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早早上班打一暖瓶开水,然后就清茶一杯,香烟一支,从早到晚除了看报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

开始几天他不过是装装样子,手里举着报纸,心里却不停地诅咒风暴。然而久而久之,他似乎真的对报纸产生了兴趣,也许是过去没有静下心来,也许是眼下心境不同,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投入,当这一年即将结束时他已经从报纸上嗅出了一股什么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他一时可说不准,不过从感觉上讲似乎与沙暴到来之前有些相似,又干又呛令人烦躁得喘不过气来。

一九六四年底《解放日报》刊登了******的文章,把邵荃麟等人的“写中间人物”斥为是使社会主义蜕化变质的理论。

一九六五年三月,《人民日报》为一篇批判鬼戏《李慧娘》的文章竟然写了长达一千字的《编者按》,把这出四年前上演的昆剧定为****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一九六五年五月,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了一项出入意料的决定,取消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衔,一夜之间即废止了大沿帽、大顶帽、女裙服和西式大礼服,改为“三军一样、官兵一样”的服式。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上海《文汇报》在显要位置用大字标题刊出了一篇特别引人注目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作者******。

又是上海又是******,想当初反右运动开始之前不就是他写过一篇《录以备考——读报偶感》吗?莫非这位嗅觉特别敏感的姚某某又嗅出了什么?夏英杰把这篇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虽然他一时还理解不了一出京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背景,但从北京、上海的几家报纸的版面安排及编者按语上,他已明显感到了不同。他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像是一个间谍破译了什么密码,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他看到吴晗这样的大人物挨批判免不了有种幸灾乐祸之感,特别是《解放军报》的编者按和******的文章中似乎透着一股子杀气,似乎被推上审判台的还不仅仅是吴晗一个人。

他好像又振作起来,肋部也不觉得那么疼痛了。他诅咒沙暴,是沙暴毁了他的前程,但他又渴望沙暴,只有再来一场更大的毁灭性的沙暴,才能使他的内心得以平衡。大沙暴,你快些到来吧!我宁愿在沙暴中死去,也不想在这平平庸庸的阳光下低着头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