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一愣接着就大为愤怒。不错,从她记事起妈妈几乎天天都要在这尊观音菩萨像前焚香祷告顶礼膜拜,二十年了她似乎已习以为常,从来也没有为此提出异义划过问号,可今天,在破四旧的今天,她突然感到妈妈拜观音是迷信活动,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是典型的四旧,必须打倒铲除。她毫不迟疑地举起了红宝书,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我们伟大的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说罢立即上前把观音像摔到了地上。
妈妈早已双目失明,她听到女儿回来了,听到女儿在念语录,但她并不知道女儿想干什么,直到听到一声撕心扯肺的声响时,她才如梦方醒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瞎了任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心里明镜一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讲,只是跪在地上用双手寻找着一块块破碎的不规则的瓷片。她把一块白净的手绢铺在地上,把捡到的碎瓷片一一放在上面。她做得如此用心如此虔诚又如此一丝不苟,她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的手指被划破流出了血,这些鲜红的血迹又滴落在洁白的手绢上和光滑的瓷片上,但她毫无知觉,没有一点儿疼痛的感觉。
蓓蕾惊呆了,她像个木头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她更不知道该对一个无言的母亲说些什么。
她看到妈妈那失明的双眼在流泪,她看到妈妈那干枯的双手在流血,这血和泪似乎是对她无声的抗议,这血和泪似乎是母亲最有力地回答。
当她取来纱布药水为母亲包扎伤口时,妈妈才开口讲话:“孩子,妈把这些碎片留在身边不犯法了吧?”
这顿午饭吃得沉闷,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饭后蓓蕾才对妈妈说:“妈,咱们现在住的这所房子是私房,是爸爸靠剥削得来的钱买的,应该交给国家。妈,房契在哪?”
母亲二话没说,从怀里把房契掏了出来,默默地放在饭桌上转身回屋去了。
蓓蕾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本来准备了好几段语录与妈妈辩论,但妈妈竟然一言不发,也许是由于太顺利太爽快太没有革命气氛,以致于母亲走了好大一会儿,她仍然拿着房契兴奋不起来。
“交了房子,咱们住哪儿?”坐在一旁的丈夫突然开口了。
“你们单位不是还有一间房吗,反正不能再住这种剥削阶级的房子。”蓓蕾斩钉截铁地说。
“一间房子四口人老少三代怎么住?再说家里还有这么多东西,能放得下吗?”
“吴津生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
“我说的是实际问题,我不反对你把房子交给国家,但要让他们给咱们安排住处,至少也得有两间,不然就没法住。别的不说,二哥的那些邮票就占不少地方。”
“邮票?”
“你忘了,楼上的那十二箱子邮票。”
“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那些四旧的破玩艺儿,一烧了之。”
“小妹,那可是二哥的宝贝。”
“二哥就是在跟前也会把这些封资修的黑货扔掉的。”
“小妹,你冷静一点,不要光凭感情用事。”
“吴津生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别糊涂,别忘了感情是有阶级性的,是资产阶级感情还是无产阶级感情要在实际行动中检验。人人都要过**********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破四旧这一关。你连这些封资修的黑邮票都舍不得扔掉烧掉,还算是无产阶级还算是革命者吗?”
“小妹,你听我说……”
“算了,我去交房契,下午还要到单位开会。邮票的事就这么定了,烧掉它们或者把它们交给红卫兵,反正不能再留下来。
告诉你,你不****干,你不革命我还要革命呢!我不能眼看着你犯错误。”蓓蕾说罢一阵风就走了。
母亲把自己关在楼下的房间里,非常平静地坐在桌前。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染有血迹的瓷片擦拭干净,而后又从碎片的形状上判断出是头、手还是躯干、大腿,给它们各复其位。当她经过几次抚摸调整确认观音已经“复活”时,才焚香跪倒,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宽恕女儿的无知和罪过,祈求菩萨保佑合家平安。
接着,她打开柜橱一件件取出了常年压在柜底的衣服和一只做工精巧的首饰盒。这只小盒子是母亲当年送给她的陪嫁,里面的一对耳环和一副手镯都是出嫁时佩戴过的,而两只戒指和两串项链是她的夫君朴之在新婚前后专门为她购买的。她虽已双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但她非常熟悉这些首饰的光泽、颜色和形状,每一件都有来历,每一件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件都保存着她青春的气息。这些心爱之物早已不是一般概念上的金银珠宝,而是她以往生活的见证。这些首饰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不是用金钱和量器可以计算出来的,因为它们已融入她的躯体之中灵魂之内。如今她就要与这些“四旧”分手,在临别之际让她再仔细地摸摸它,让她再感受一下往昔的岁月吧!
至于这些衣裳她也是再熟悉不过了,有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有的是她亲自挑选购买的,只要用手摸一摸,从衣料的质地、服装的式样以及领口、袖口、纽襻、裙褶的各自特点就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颜色、花纹以及缝制或购买的年月。如今她已是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婆了,平日早已不再出门,即使出去这些衣服早已不时兴也不合体了。几十年了,她所以还留着这些衣裳,不为了穿不为了卖,是把它们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才保存下来的。
已经好几天了,她早就从话匣子(收音机)里知道“破四旧”
了,女儿砸掉观音像之后她的心里已经不抱任何侥幸和幻想。
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民不与官争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政府要破四旧老百姓只有照办,莫说是除掉这些身外之物,即使是充军发配也只能俯首顺从,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官家就是官家,这个理儿她想得通。
家里很清静没有人打扰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有一股烟气长久不散,楼上的脚步声不时传来,女婿不知在楼上的小屋里忙着什么,楼上……他能忙着干什么呢……不对!楼上是个小房间,里面并没有什么,只有哲夫的几箱子邮票。
天哪!邮票!莫非女婿是在……
她再也呆不住了,在破四旧的日子里,她可以舍去一切,可以舍去她心爱的金银首饰和各种衣物,惟独想把儿子的邮票留下来,那十二箱子邮票是儿子的宝贝是儿子的命根子呀!她要告诉女儿女婿,房子可以交公,佛像可以摔碎,所有被认为是四旧的东西统统可以烧光毁掉,但是求求你们把哲夫的邮票留下来吧!老娘求你们了!
但是,晚了,已经晚了。当她走出房门时,她听到了女儿回来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女儿女婿的对话。
“津生,你烧嘛呢?烟熏火燎的。”
“邮票,我把那几箱子邮票全给烧了,把箱子腾出来准备搬家。”
“你想通了?”
“那有什么通不通的,破四旧嘛!”
母亲感到一阵晕眩,她想抓住门框把身子站稳,可两只手却不听使唤。她想和女儿女婿说些什么,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叫不出声。她试着想往前迈一步,两只脚却纹丝未动,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往下落往下落……
当蓓蕾、津生听到身后的声响时,母亲已经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