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起“全无敌”的大旗,想把画报社搅个天翻地覆。
一个灰蒙蒙的上午,两个身穿草绿色旧军装、腰上扎着旧皮带的红卫兵小将兴冲冲地直奔宁夏区党委大院,在临街的院墙上刷写了一条醒目的大标语:“用******思想衡量宁夏区党委!”
署名是“首都红卫兵”。
谁也不敢看轻这条标语的分量,虽然这条标语所使用的词汇“衡量”与后来银川街头上出现的“炮轰”“火烧”“油炸”“砸烂”相比显得过于温和过于文质彬彬,可由于是北京红卫兵所写又是第一张矛头直指自治区党委的,因此对于只有几百万人口的宁夏只有几十万人口的银川来说,无疑是一次极大的震动。
人们出于好奇或出于谨慎或是出于其他的目的,把这两个从北京跑到银川来的中学生团团围住。有人让他们出示介绍信,问他们来银川有什么手续,有人对他们佩戴的红卫兵袖标提出质疑,认为兵字的两点和报纸上的照片有明显的差别,从而怀疑他们是两个冒名的“假货”,但更多的人却问这问那,羡慕他们接受过伟大统帅的检阅,佩服他们敢于向旧世界宣战大破四旧的革命行动。
北京红卫兵也非常兴奋,他们索性站到一个高处举起手中的红宝书即兴演讲起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主席挥手指航向,红卫兵小将紧跟上。我们紧跟毛主席革命造反,难道还要经过别人批准,还要让什么人开介绍信吗?!
“革命的同志们,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如今首都的形势一派大好,全国的形势也一派大好,亿万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可你们这里还如此死气沉沉,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说明宁夏区党委还在捂盖子,还在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资派还相当猖狂。我们——来自首都的红卫兵到银川来就是点火来了,造反来了,我们点的是革命之火,造的是走资派的反。我们决心跟宁夏的革命战友同生死共患难,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讲到最后围观的人也随着红卫兵高呼口号,久久不肯散去。
夏英杰也是一名围观者,他饶有兴趣地倾听着这场大人与孩子之间的对话。不过,不是大人教导孩子,而是孩子在教导着大人。这一天,他从这两名红卫兵身上似乎读到了造反的精髓,似乎更深刻地领会到了“**********”的真缔。
第二天,《贺兰山画报》社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用******思想衡量〈贺兰山画报〉》,署名是:全无敌。此后,全无敌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接连不断,题目也五花八门:《不准走资派打击迫害革命干部》、《罗青阳重用的是些什么货色》、《罗青阳与反动文人狼狈为奸》等等等等。
夏英杰扯起全无敌的大旗杀气腾腾气势汹汹本以为会把画报社搅个天翻地覆,至少也得一呼百应让大部分革命群众聚集在他的麾下,听从他的指挥。谁知画报社的人竟如此保守如此落后如此缺乏革命造反精神,除了有三五个年轻人帮他刷刷浆糊贴贴大字报之外,绝大多数的同事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名为全无敌实际上只是耍了他光杆一个。
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他只好去请教宁夏大学的一位红卫兵领袖,领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
“让东野四纵派一个加强连去就足够了,不过要选准突破口。”
当整整一个班级的红卫兵冲进画报社的时候,除了夏英杰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群中学生胸戴毛主席像章、手捧毛主席语录、高呼革命口号,一个接一个不停歇地唱着语录歌曲并且把所有的墙壁和玻璃窗上都贴满了大标语,接着一个头戴军帽,胸袋后边甩着两个小辫子的红卫兵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厉声喊道:“你们这里谁是社长?快站出来!”
“我是党支部书记兼社长,你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罗青阳平静地说。
“我们是东野四纵加强连的红卫兵,到你们这儿干革命来了,我们要造资产阶级的反,要破四旧,要砸烂旧世界。”
“姑娘,我看你们都还是些念书的娃娃嘛!”
罗青阳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红卫兵的群起而攻之。
“我们是毛主席的战士,不是娃娃!”
“不准你污蔑我们红卫兵!”
“谁攻击红卫兵就砸烂他的狗头!”
看来扎小辫的姑娘是这个加强连的头儿,她一挥手众人就安静了。
“你说你是党支部书记,我来问你,你是什么党?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对,让他回答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众人群起响应,指着罗社长的鼻子追问。
“当然是共产党的书记。”罗青阳强压住心中的愤怒回答他们。
“你说你是共产党的书记,那为什么要办修正主义刊物?”
“对,你交待,你为什么办修正主义的画报?你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众人再次响应,把罗社长围在中间。
。“我们《贺兰山画报》不是修正主义刊物。”
红卫兵恼怒了,他们立即高呼口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梳着两个小辫儿的红卫兵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报纸拿了出来。
“毛主席在一九六四年对文艺的批示你学过没有?毛主席说:‘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你说,你们的画报有问题没有?”
“有问题也有错误,但不是修正主义!”罗青阳毫不示弱,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我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口号声还没有落下,梳小辫的红卫兵又提出了新问题:“你说你是共产党的书记,那为什么重用反革命,重用国民党特务于书城?”
话音未落红卫兵早已群情激奋。
“反革命分子于书城站出来!”
“无产阶级****万岁!”
“打倒国民党狗特务于书城!”
罗青阳等他们把口号喊完才轻轻地说:
“于书城有病今天请假了,再说他也不是反革命分子不是国民党特务。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个于书城?又是凭什么说他是反革命?”罗社长说罢有意用眼角扫了夏英杰一眼,这一扫把他扫得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不无做作地上前一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行动!
红卫兵小将们的斗争大方向绝对正确!”
梳小辫的红卫兵立即像《红灯记》中李铁梅那样,把红宝书高高举起高声说道:“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反革命分子于书城躲在家里不知正在干什么特务勾当,我们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走哇!
我们去抓狗特务哇!”
满怀阶级仇恨的红卫兵又一阵风般地刮向了家属宿舍。
一向特别注意细节的夏英杰却没有料到会出现预想不到的几个细节,罗青阳竟毫不畏惧,于书城又偏偏生病,本来还告诉了他们有关****分子郑哲夫的问题,小将们不知是忘了还是来不及提,反正一声呼唤就都朝家属宿舍跑去了。到了那里又会怎么样?顶多是把于书城抓出来斗一斗,从他家里能找到反革命的罪状吗?
夏英杰边走边想,突然来了灵感。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于书城醉酒时曾经说过他收藏着一批珍贵的邮票……有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走到梳小辫的姑娘旁边,不动声色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有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走到家属院门口时,咳嗽不止正发高烧的于书城已经被拉到院中,那几本被视为珍贵宝藏的集邮册也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被胡乱扔在地下。
“狗特务于书城,你老实交待这是些什么?”
“是……邮票……”于书城浑身发抖。
“什么邮票?你说,这个旗子是什么旗子,说!”一个红卫兵翻开集邮册问道。
“是……国民党的……不过我……”
“反革命分子于书城至今还保存着国民党的邮票,梦想变天,梦想******反攻大陆,我们能容忍吗?”
“不能!”几十个人拥在小院里振臂高呼革命口号。
“大家看,他还藏着美帝、苏修和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邮票,把这些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破烂当成宝贝,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打倒汉奸卖国贼!”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革命的小将们,你们说,该怎么办?”梳小辫的姑娘大声问道。
“烧!把这些帝修反的破烂货统统烧掉!”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我……我愿意把……把这些珍邮交给国家、交给人民,这些都非常名贵、非常难得,有一枚是‘二元倒’,还有一枚是日本的‘龙切手’,还有一个专题是……”于书城匍匐在潮湿的地上乞求着这些小将们,乞求着站在小将后面的画报社同事。他一再表示:“求求你们,别烧……千万别烧。”
“住口!国家才不要你这些封资修的货色呢!烧!坚决烧掉!”
“火?谁有火?”
话音未落,夏英杰已经把火柴擦着了。
几天之后,在家属院的门上贴出来一张白纸黑字的“勒令”,令于书城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银川到农村去接受监督劳动。勒令贴出不久,夏英杰迈进了于书城家的门坎。
“明天早上八点,我送你去固原,到时候把行李捆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于书城点头答应。
“我不明白。”于小凤从里屋走了出来。
“这事与你没关系,只要划清界限就行了。”夏英杰说罢转身就走,小凤却先他一步堵住了门口。
“夏科长,我是他的女儿怎么会没关系呢!”
“小凤,你要和爸爸划清界限……”于书城惟恐女儿说些什么不恰当的话急忙上前拦阻,小凤却毫无顾忌指着鼻子大骂夏英杰。
“姓夏的,你缺德不缺德,你把我们家害得够苦了,你还要怎样?难道非要把一个无辜的老人置于死地嘛!”
“你别忘了,他是国民党特务、反革命,遣赶下乡是便宜了他,再不老实就送他进监狱劳改。至于你嘛,只有靠拢组织与他划清界限才有出路,不然的话,哼哼……”夏英杰冷笑了两声。
“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流氓……”
在开往固原的长途汽车上,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夏英杰站了起来。
“革命的乘客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在我们这趟班车上就有一名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特务,他叫于书城。于书城你站起来!”
在全体乘客的注目下,于书城低着头站了起来。
“他是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我今天就是负责押送他去固原三营安排他接受监督改造的。革命乘客对他一定要提高警惕,只准他规规矩矩,不准他乱说乱动。现在我们一起喊口号:“无产阶级****万岁!”“无产阶级**********万岁!”
夏英杰举臂有力声音洪亮,可是乘客中随之响应的却寥寥无几,这让他不免有些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