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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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2台北

他呼唤着“二元倒”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出事的这天早上,他的心情挺好,一点儿犯病的前兆也看不出来。七点,他准时起床,按习惯一边洗漱一边收看电视新闻和气象预报。先是一起特大的蒙面持枪抢劫杀人案,凶手在台北县东南与宜兰县交界的圆山动物园附近的公路上,持枪抢劫了一辆银行的送款车,双方交火持续十分钟,死伤三人,其中歹徒一人,八千四百万元新台币以及一百七十万元的美金被劫掠一空,凶手不知去向,警方正在侦察中。后又报道了台南市城外东北开元寺大兴****的盛大场面。正当袁俊人走出卫生间返回卧室时,一条香港佳士得拍卖行即将举行秋季拍卖会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电视小姐在播发消息的同时,屏幕上交替闪现出了即将拍出的珍宝、玉器、字画、古董。突然,一位楚楚动人的礼仪小姐用优雅大方的姿式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走向镜头,托盘上铺着一块淡黄色的天鹅绒,在天鹅绒衬底的中间是一组天蓝色的邮票——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

“二元倒!二元倒!”

对袁俊人来说,这组邮票他太熟悉了,特别是版铭上两个阿拉伯数字“32”与他记忆中的颜色、字体、大小、位置简直一模一样。这个特写镜头究竟持续了一秒、两秒还是三秒,他无心计算,只想让这个图像定格不动,以便他能更仔细地重温旧梦。他像是在相隔半个世纪之后又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朝“二元倒”扑去。不知为什么,天蓝色的邮票忽然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闪闪金光。他似乎听播音小姐说了一句“拍卖底价一百五十万港币”,此后耳中就是一片轰鸣,而眼前变得一团漆黑,任什么也看不见,身子似乎在往下坠,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是什么地方?是悬崖?是枯井?啊,原来是一条往下倾斜的隧道。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直立起来的隧道。它的周围全是钢轨,这些冰冷黑色的金属,纵横交错,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把自己罩在了中间。“轰隆,轰隆”,不知有多少列火车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驶来,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们的声响震耳欲聋。他想用手掌捂住双耳,可两条胳膊却不听使唤了,不管用多大的劲儿也抬不起来。这是怎么了?火车越来越近,轰隆声越来越响,必须要赶快跑出隧道。他要跑,他要拼命地跑,可是两条腿像是灌足了铅,牢牢地钉在钢轨上,一步也挪不动。

轰隆声更响了,火车已经开过来了,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快来人,快救命啊!他拼足了力气喊叫起来——

“啊——”

“醒过来了!老先生醒过来了!”

“爸爸,我是文奎,我说话您听得见吗?”

“病人需要安静,血压还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有危险,请家属先离开急救间。”

“爸爸,爸爸——”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想睁开眼睛看看,可眼皮不听使唤,死死地合着,怎么也睁不开。他听见儿子的呼叫了,儿子就在身边。他想伸手抓住儿子不让他离开,可两只胳膊像是让谁用绳子捆住一般,一寸也挪不动。对了!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告诉儿子——

“文奎,文奎……”

“爸爸,我在这儿!”

“快,快去!”

“去哪儿?”

“去……去……香港……佳士得……”

“您让我去香港?”

“二元倒……我的……二元倒……”

“病人不能激动,不能说话。您必须立即离开这儿!”

“二元倒……我的……二元倒……”说罢,袁俊人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袁俊人是湖北人,家住汉口,父亲早年在长江上跑船积攒了几个钱,在汉口和重庆先后各开了一家小店。上水时把日用百货带到重庆,下水时再把山货土产运到汉口。自己的船,自家的店,两头带货,两边赚钱,日子很快就宽裕起来。俊人的哥哥俊贤没念过几天书,从小跟着父亲跑船经商,汉口的小店一开张就当上了小老板。俊人呢?本来在汉口的学校里念高中,因为家里缺人手就让他停学去了重庆,在自家的店里经管银钱账目。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袁俊人到重庆还不满一年,家中就遭了大难。父亲行船遇险船毁人亡,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母亲遭此惊吓愁病相加卧床不起,转过年来也患病身亡。可怜袁家从此家道中落,只撇下俊贤、俊人兄弟两个人,一在汉口,一在重庆,各管一家店铺,各自独立谋生了。

俊贤年长几岁,又吃过苦经过商,总算还维持得住,小店的生意虽说不上红火兴旺,但家中衣食尚不必发愁。俊人就不行了,他经商无资本,做工没技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不得苦,下不得力,活脱脱是个念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的少爷秧子。没过多久,小店断了货源,很快就败落了,他只好整天坐吃山空一天天的混日子。

说起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袁俊人生计无着时,一个清朝的遗少找上门来,这位某某王爷的后人愿意出高价买一套“宣统登基”的纪念邮票。这位遗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找到他呢?原来袁俊人在汉口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就喜欢集邮,不仅收藏了数百枚够档次的邮票,而且对中外邮票知识、邮界的轶闻趣事也知道不少。来到重庆,弃学经商,他发现这里的邮商很少,偌大一个山城只有一两个地方经营集邮业务,一枚很不起眼的邮票在重庆也变得凤毛麟角、身价百倍。他突然灵机一动,为什么不把在汉口廉价买到的邮票高价出售呢?从此他的小店也就捎带着做起了收售邮票的生意。他买了两个玻璃镜框,里面放上各种各样的邮票挂在墙上,另外还有几个集邮册摆在柜台上。

如此一来,倒也吸引了一些喜好集邮的顾客。如今小店已经关门倒闭了,可收售邮票的业务还没有完全停止,有些顾客还隔三差五的来找他买卖交换。

这位清朝的遗少是个地地道道的八旗子弟,从来没有集过邮票,对中外邮票一窍不通。他整天就知道提笼、架鸟、泡茶馆、大摆龙门阵。不知是从哪位茶客的嘴里听说了在宣统登基的时候发行过纪念邮票,把这位遗少怀念大清王朝的那根筋给拨动了,就像是听说哪儿有鼻烟壶、哪儿有玉石板指一样,点名要买到这套邮票,不为自己赏玩,为的是给儿孙们留下个念物。至于钱嘛,不在话下,爷们儿有的是钱,一出手就撂下了五块现大洋,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宣统登基”纪念邮票是一九○九年清宣统元年正式发行的,是继“万寿票”之后我国发行的第二套纪念邮票,也是清朝发行的最后一套纪念邮票。全套三枚,中心图案是北京天坛祈年殿,左右两边印着“大清邮政”、“宣统元年”八个汉字,面额分别为二分银、三分银、七分银,是清政府委托英国华德路公司印制的。辛亥革命首义成功,末代皇帝宣统被推翻,民国政府于一九一四年四月一日正式明令停止使用“宣统登极”纪念邮票。这么一来,这套邮票在市面上很少看到,而全套三枚都能凑齐就更加不易了。

袁俊人碰上这么好的事当然不会错过,他别的本事没有,对几个买卖邮票的商人还算熟悉。当时在重庆并没有什么集邮组织,也没有专门的集邮商店,只有老衣服街有几家小古玩店里偶尔出售一些零星邮票。他接连跑了几天才找到了两枚,剩下一枚七分银的仍然寻觅不到。后来从一本汉口圣潮集邮研究会出版的《圣潮邮票半月刊》上得知,汉口的一位集邮者愿意出让一批邮票,其中就包括这枚。他当即给汉口的哥哥写信,买到了邮票。清朝遗少一高兴又扔下了三十块大洋。

这一桩看似平常的生意却决定了袁俊人一生的命运。自从他尝到了甜头,就更加有意朝这方面发展。芦沟桥事变爆发,国民政府西迁,山城重庆被定为陪都,房价大涨,官员云集,机关、商号陡然增多,袁俊人就在这个时候正式挂起了邮票社的招牌,做起了邮票生意。

八年抗战,人到中年,小小的邮票社没有兴旺发达,但也没有倒闭垮台。袁俊人凭着他的聪明机敏,在方寸邮海的大风大浪里上下沉浮,居然也娶妻生子立了家业。

星期天的上午,当他刚一听说纽约版二元邮票孙中山先生头像出现倒印的时候,立即就意识到好运来了。如此珍贵的错体票竟然奇迹般地落到一个中学生的手里,而这个中学生又偏偏头一个就找到了自己,这难道还不是天意嘛!职业的敏感促使他作出决断,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件宝贝搞到手,而且宜早不宜迟。他深知,对集邮者来说,名贵罕见的邮票比金银珠宝更有诱惑力。因此,当他前往南温泉的时候,不仅带上了所有的现金,还在公文包里装上了四本邮集,严格地说是他的两本,另外一位客户的两本。

这位客户姓于名书城,是位小学校里的教员,此人集邮多年藏品甚多,其中还不乏珍品,什么大龙、小龙、红印花、万寿、飓风、航空票,应有尽有,一套一套的。人们都羡慕于书城的藏品丰富,他自己却觉得太杂太泛。正因为如此,近两年来他改弦易辙,一改过去广集博收而为专题精藏。最近,他着力搜集错体票,把收有大小龙、红印花的邮集放在袁俊人的邮票社里为的就是想换得一枚“宫门倒”。

从南温泉回来的路上,袁俊人兴奋不已。他用于书城的两本邮集换得了十枚“二元倒”,这真是天大的收获。回去之后只要给于先生一枚“二元倒”,他就会乐得合不上嘴,而自己却白白赚下九枚,这不是无本万利嘛!

更妙的还在后头,当他打开公文包取出剩余的两本邮集时才发现,夹有大龙的那本于书城的邮集并没有交给郑哲夫仍然留在包中。这可真让他喜出望外,不仅白白赚得了九枚希世珍宝的“二元倒”,还意外地可以再吃进一套大龙票。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之后他的主意又变了,也许用那套大龙还能再换回一枚“二元倒”。朝这个思路一想,心情豁然开朗,也许放在他抽屉里的那些一文不值的“会员证”和邮协的公章可以派上用场。终于,山城邮协的秘书设计了一个绝妙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编造了一个天方夜谭式的神话,当他再赴南温泉时,又从郑哲夫的手里撕下了六枚“二元倒”。什么展览会,什么理事长,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这十六枚“二元倒”除了撕给于书城一枚外,剩下的十五枚都是我袁某人的。谁要是想要,对不起,拿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