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套大龙邮票转眼之间不见了。
对哲夫来说,每天晚饭过后的两三个小时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一放下碗筷他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头钻进邮票“王国”,“乘坐”各式各样的小纸片遨游大千世界。今天,他格外郑重和激动,因为在此之前他经历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天一夜,马脸女士、成卷的邮票、小妹的提醒、珍贵的“二元倒”、戴眼镜的袁先生、装有邮集的公文包、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的谈判、大龙小龙以及红印花等许多向往已久的邮票……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一场扣人心弦又甜蜜无比的美梦。在梦中,他成了集邮世界的富翁;在梦中,他从地上升入了天堂。
如今,晚饭已经用毕,房门已然关好,精美的邮集就在眼前,幸福的时刻即将到来。
他洗净双手,正襟危坐,用非常庄重,非常虔诚,甚至是非常神圣的感情,轻轻地翻开了邮集的封面,打算一页一页、一枚一枚仔细观察、欣赏这些已经属于自己的稀世珍邮。
突然,他惊呆了,下午还在邮集中看到的一整套大龙邮票不见了。他先以为是自己粗心,从头到尾又翻检了一遍,可仍然不见踪影。他又把细节回忆了一遍,那几枚分别标有一分银、三分银和五分银的绿、红、黄三种颜色的蟠龙张牙舞爪在云彩水浪中上下翻腾的图案历历在目。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大龙邮票的实物,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不可能是虚假的。虽然当时只看过一遍,但是凭着一个集邮者的敏感,那几枚龙票多大多小、夹在第几页、它们的上下左右是如何排列的都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错。可是,怎么会不见了呢?
整个儿下午,袁先生与他们兄弟始终在一起,他根本不可能把公文包里的邮集偷偷取出来再把里面的大龙拿走。谈判过后临出门时袁先生就从公文包中把邮集拿出来交给了哲夫,再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南温泉照相馆,给那一整版“纽约二元中心倒印”拍摄了一张3×4时的照片……难道大龙邮票真的会自己飞走吗?
幸福的一晚变成了痛苦的一夜,如果没有了大龙票,他那十枚“二元倒”岂不是白白丟掉了吗?哲夫苦思冥想,不放过一切线索,后来他索性用书包代替公文包,用笔记本代替邮集,模仿袁先生的动作,把前后经过又演习了一遍。终于,他发现了袁先生的秘密。公文包里肯定不只是有两册邮集,至少有三册或者更多。在房间里哲夫所看的是有大龙票的邮集,出门时袁先生交给自己的却是没有大龙票的邮集。这几本邮集的封面相同,分别放在公文包的不同夹层里,当他接过邮集时又没有再翻开细看,结果……夹有大龙的邮集仍然留在袁先生的公文包里。
秘密被揭穿,姓袁的不过是在变魔术,一个大人耍弄了两个中学生,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老板原来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
哲夫越想越气,他生平第一次尝受到被人愚弄、遭人暗算的苦涩。他恨不得连夜进城去找袁先生,当面撕破他的嘴脸、拆穿他的把戏,把那套大龙邮票夺回来。决不能就此罢休。姓袁的,你不要以为我郑哲夫是个小孩子。告诉你,我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我才不会吃哑巴亏呢!这个账我们一定要算!
折腾了大半夜的哲夫一旦查清了大龙邮票的去处,如同他破译了敌人的密码,打开了百年铁锁,经过长途跋涉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宿营地,感到无比的轻松和疲乏,连衣服、鞋子都没有脱掉,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星期一,接下来要上一个礼拜的课。南温泉距离重庆市将近四十里地,要坐长途车,过江坐轮渡,只有星期六下午才能进城。一想到还要等一个礼拜,简直如同要过一个世纪,太长了,实在太长了。这一整天他昏昏沉沉,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几乎全没听进去。课间休息时有人找他交换邮票,他连理都不理。中午回家吃饭,只吃了一小碗。妈妈以为他病了,让他去找医生瞧瞧,他扭头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屋并且锁上了房门,说什么也不给妈妈开门。下午上课,精神更加恍惚,老师让他回答问题,这位一向品学兼优的学生竟然不知道老师问的什么。好容易熬到下午放学,他才垂头丧气地离开学校,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家小院。
“郑哲夫同学,放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站着的竟是戴眼镜的袁先生。看来袁先生已经等他好大一会儿了。
“袁先生,你怎么来了?”
“郑哲夫同学,实在对不起,昨天回去之后才发现,给你的那本邮集缺少一套大龙,今天我又赶紧给你送来了。实在对不起,让你着急了。”
“袁先生……您……您太好了。快,快到屋里坐。”
真让人喜出望外,胖胖的袁先生跑了几十里路又特地专程把大龙邮票送了回来。霎时间,盘绕在哲夫头上的满天乌云一扫而光,他手忙脚乱地招呼袁先生进屋落座喝茶。当袁先生把另一册邮集取出来,翻到夹有大龙的那一页时,哲夫满脸通红、心跳不止。他一方面感到激动兴奋,另一方面也感到羞愧。他错怪了这位袁先生,把这么一个天大的好人竟认作是骗子,把一位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竟看成了卑劣的坏蛋,真是太不应该了。
“哲夫同学,这两本邮集你可以仔细看看,随意留下一本,也可以把这本上的大龙取下来。”
“袁先生,我太感谢您了,我就要这一本。”
哲夫把有大龙的这本留下,把另外一册还给了袁先生。
“实在抱歉,我昨天太粗心了,很对不起,你肯定着急了。”
“我……我……我是着急了,我想星期六进城去找您……不过,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袁先生喝了一口水又亲切地说:“郑哲夫同学,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经被山城集邮协会批准为正式会员了。”
“会员?集邮协会的会员?”
“对,今天上午我去邮协把你发现‘二元倒’的事跟理事长讲了,理事长很重视,认为这是个重大发现,是集邮界的大事,当时就决定接纳你为邮协的正式会员,这是你的会员证。”
哲夫接过了会员证不知说什么好,他紧紧盯着会员证上的“郑哲夫”三个大字,嘴里反复地说:“感谢您,袁先生。感谢您,袁先生。”
“最近,咱们邮协要举办一次大规模的邮展,计划展出一个‘二元倒’的四方连,并且把你发现的过程写成文字向公众介绍。
这是咱们邮协的正式公函,理事长让我把它交给你。”袁先生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盖有大红印章的公函。
一个十四岁的初中学生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么多接踵而来的幸运?面对好心的袁先生一口一个“咱们邮协”、“咱们邮协”,哲夫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他并没有仔细观看那张公函上写的什么,只想尽量装作大人的样子很潇洒地满口答应了袁先生——
不!是答应了邮协的要求。
哲夫高高兴兴同时也迷迷糊糊地从余下的四十张“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中,小心地撕下了一个四方连,另外又按照袁先生的意思撕下了两个单枚票,据说是给“咱们邮协”的理事长一枚,给邮协会刊的主编一枚,以便广为宣传。袁先生把这六枚“二元倒”收入公文包之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正在这个时候哲夫的哥哥学夫放学回家了,他见到袁先生,有些惊异:“袁先生来了!”
“昨天我把邮集给错了,少给了一套大龙邮票,实在抱歉。
今天是特地给哲夫同学送邮票来了。”袁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那就多谢袁先生了。”
“应该的,应该的。天不早了,袁某告辞,告辞!”
等哲夫兄弟送走袁先生回到屋里,学夫才看到撕开的“二元倒”。
“他又来跟你换邮票了?”
“没有换。邮协要搞邮展,理事长说这‘二元倒’是重点……”
“人家给你带个高帽子,你就随随便便给人家六枚珍邮。”
“我已经是山城邮协的会员了,你瞧!”哲夫把会员证递了过去。
“傻瓜!一个会员有什么了不起。”
“还有公函呢!”哲夫又亮出了盖有大红印章的公函。
“这种公函遍地都是,一文不值。昨天我白给你争了半天,今天,你还是让姓袁的把你给骗了。”说着,学夫气愤地把公函和会员证都扔到地下。
“哥,你别瞎说,袁先生是好人。”不知怎么,哲夫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委屈,真想大哭一场。
此后,哲夫家的院子里经常挤满了人,他们中的大部分是邮商,少数是记者,全是为“二元倒”来的。哲夫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更怕这些大人把他的邮票骗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又一次求救于哥哥。学夫不愧是高中生,的确有办法,他大大方方地站到院子里很自信地回答各种各样的提问。
“请问您就是郑哲夫同学吗?”
“不,我是他的哥哥郑学夫。”
“对不起,我们是来找郑哲夫同学的。可以请您的弟弟出来回答几个问题吗?”
“用不着,有什么问题我完全可以回答。”
“买到‘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的事您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们一起买的怎么会不知道。”
邮商和记者们似乎又发现了新大陆,对学夫又是提问又是拍照,学夫也就把哲夫购买那卷邮票时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讲述一番。
“听说袁俊人先生已经换走了一些,可以给我们谈谈交换的细节吗?”
“这种事最好去问袁先生。”
“请问您手里还有多少‘二元倒’?”
“不超过五十枚。”
正在旁边张着嘴巴侧耳细听的记者和邮商们听到这个回答哄堂大笑。
“可以让我们看看实物吗?”
“对不起,实物已经交给家父了。不过,这里有一张照片,诸位可以传着看看。”
第二天,报纸上又是消息,又是专访,有的还配有大幅照片。
“二元倒”成了邮界的热门话题,郑氏兄弟成了报刊上的新闻人物。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可身为一家之长的郑朴之却一无所知。他出差去成都已经半个多月,要不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可能还蒙在鼓里。他很快料理完洋行的公务返回重庆,一进家门就大为恼火,两个儿子被邮商和记者死缠硬泡已经有十几天不能认真读书按时上学,开口“二元倒”闭口“二元倒”,长此以往成何体统。郑朴之板起了面孔,赶走了邮商和记者,把两个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从哲夫手里强行收走了剩余的三十四枚“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让他们乖乖地上学读书,再也不准提起“二元倒”。面对威严的父亲,学夫和哲夫只好俯首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