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方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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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967上海

要想把到手的邮票变成钞票,看来非得偷渡香港不可。

对赵婆婆的死因说法不一,西医讲是心力衰竭,中医说是心血瘀阻、肝气郁结,街道里弄中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却说是由于赵婆婆丢失了护身符,菩萨不再保佑她才没能保住性命。从小就参加新四军的共产党员如今又是一厂之长的赵立民当然相信科学,不会去理睬里弄中的传言。不过,母亲的死的确与丢失了那个“护身符”有直接的关系。

将近二十年了,母亲一直虔诚地保存着那张从垃圾站捡到的旧邮票,她对城隍庙唐半仙的话深信不疑。她怀揣着这张邮票迎来了解放,又揣着这张邮票获得了母子相逢老少团圆。为此,她一直把这十枚连在一起中间的人头像印颠倒了的邮票视为给她带来好运的护身符。她特地让儿子买来一个小镜框,把那天蓝色的邮票方方正正地镶在里面,日夜放在身边。清早起来,她要用一方洁净的绢头轻轻地把镜框擦拭干净,晚上临睡时又把它放在枕边,如此这般十数载从未有过间断。

平时她很少出门,偶尔一两回因病住院,也要把护身符带在身边,须臾不肯离开。

去年冬天,由于血压不正常儿子又送她去医院检查,去的时候她还清楚地记得护身符放在身边,回来时由于打针用药之后昏沉沉的,因此也未曾留意,等到家之后一觉醒来再想为它擦拭时,说什么也找不到了。从此之后,她心情郁闷,不食不语,儿孙们用了多种办法想让老人家吃一口开开心可都无济于事。转过年来没过多久,老人家终于在一月风暴正刮得猛烈,上海公社成立的那天,默默地离开了人间。

赵立民对邮票丝毫没有兴趣,抗美援朝的时候,他把所有的邮票都给了郑哲夫。他认为邮票不过是邮寄信件时邮资的凭证,费大力气热衷于集邮得有耐心是个细致活儿,他可下不了这么大的辛苦。

十枚旧邮票的神秘失踪如果不是和母亲的病情有关,他不会当作一回事,也许连想也不会想。眼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他真希望找到那个所谓的护身符。他曾反复回忆去医院上下车时的情景,又多次询问妻子和孩子,想来想去只有司机祝师傅最有可能知道它的下落。

祝师傅是四川人,是在厂里干了多年的老司机。自从一九六三年当上厂长之后,祝师傅就为自己开车,大约有三年了还从来没出过事故。他平时不多用车,上下班总爱骑他那辆“永久”,只有因公走远路的时候才肯让厂里派车。

祝师傅到他家来的次数并不多,只有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回,母亲有个护身符他倒是知道的,而且有过两次不同寻常的表现,但当时都认为是开玩笑并未当真,现在想起来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护身符的时候问了许多问题,而且翻来覆去的观看,甚至还把口袋里装的钱全掏出来,说要买那几张邮票。老太太摇了摇头,说这是您的护身符,是我的命根子,你给多少钱高低贵贱也不卖。又过了不久,祝师傅带来一个和护身符极为相像的小镜框子,里边也有十枚天蓝色的邮票,他有意让老太太辨别,说这是我的护身符,您可别认错了。谁知母亲对那张护身符已经了如指掌,对它上面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幅图案都再清楚不过,任凭祝师傅怎么样颠来倒去,母亲就是不上当,再以后祝师傅也不常来,来了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次去医院急着用车,祝师傅二话没说立马就赶到了,不仅及时将病人送到了医院,还主动照料病人忙里忙外挂号取药,惟一的可能是母亲把护身符丢在了车上,祝师傅并不知晓。

当赵立民理清了头绪去找祝师傅的时候,姓祝的已经离厂而去无影无踪了。细一打听才知道,祝某人已经今非昔比,如今给一个名叫陈阿大的革委会头头开车,经常出入康平路和丁香花园,听说跟中央首长还握过手呢!

祝某人作梦也没想到“****”会给他带来财运。想当年从重庆到上海为叶二小姐卖命,抬门撬锁寻找那几十枚邮票险些葬了性命,若不是自己的脑袋瓜灵光,离开了叶纳斯投奔了大金牙,怕早就跟叶二小姐一块儿烂成泥了。

解放大军进上海的时候,他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后来进厂当了工人捞得了一个饭碗。命保住了,饭碗也捞到了,可当工人整天干力气活儿,只有可数的那么几个工资,再想吃香的喝辣的过风光日子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

两年前在赵厂长家里见到了赵老太太的一个护身符,而这所谓的护身符不过是十枚旧邮票。他仔细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叶纳斯当年带在身上的名为“二元倒”的邮票嘛!记得他们去南京路光华公司“做生活”的那天晚上,为了让参与其事的人认识这种邮票的样子,曾经拿出来给他们看过,至于与这护身符同时出现的那条米黄色的腰带,更是祝某最为熟悉的了。

从一个老太婆手里弄到一个小镜框子不会是一件难事,但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就不那么容易了。开始他曾试过两回但都没有得手,后来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感谢“**********”,天下大乱、乾坤颠倒,下手的机会总算等来了。连共和国的开国元勋朱老总、贺老总的家都可以抄,连万国公墓中宋庆龄爹妈的坟头墓碑都可以砸烂踏平,连一代文豪巴金夫妇都可以被关在马桶间里,他一个小小的厂长又算个老几。

起先,他动员厂里的造反派去抄厂长的家,他想在抄家的时候混水摸鱼把那几张邮票抓到手,可说了几次没人响应,都说这个赵厂长家里头跟工人没什么两样,去了之后要是两手空空的回来还不如不去。后来,他又跟一个学校的红卫兵头头联系上了,这些中学生对抄家倒是满有兴趣,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婆的血压出了问题要去医院检查,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天赐良机。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如愿以偿,他只是趁他们母子不注意的时候把护身符从座垫上面换到座垫下面,十枚“二元倒”就到手了。回家之后他特地买了一瓶酒又买了一只烧鸡,边吃边喝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为了避免姓赵的纠缠,干脆趁着“****”的乱乎劲儿,挪个窝窝先在外头混几天。看来,要想把这几枚邮票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并不容易,“**********”不知得搞几年,就算运动告一段落,又有什么单位什么人肯出钱买那么几枚旧邮票呢?照眼下破四旧树新风的架式,不要说换不出钱来,即使腰里头有钱也没地方花也没地方享受。这要是换个地方换个时候,比方说在解放前,在日本、台湾、香港……

不知是酒量不行还是这几天精神过于紧张又猛地松弛的缘故,一瓶酒还没喝完,姓祝的已经进入梦乡。梦中,他认识一个广东的蛇头,花了一百块钱给他租了一个小船,答应帮他偷渡去香港。那是一个漆黑漆黑的夜里,他们偷偷摸摸地把小船划离了岸边。突然,探照灯亮如白昼,解放军边防部队朝他们喊话鸣枪,一颗子弹把小船给打漏了,又一颗子弹把蛇头给打死了,他急忙跳入水中游哇游哇,使出了平生的力气才游到岸边。当他抬头一看,头顶上有“香港”两个大字,四处全是摩天高楼,一群大老板拿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争相购买他的“二元倒”。他把邮票轻轻一晃,立刻就成了百万富翁,西装笔挺,住高楼,坐卧车,吃美味大菜,还有十几个袒胸露背的女人围在身边。他随便拍了两下手,叶二小姐叶纳斯就浪里浪气地扭着屁股走过来了,到了他的跟前先脱掉自己的睡衣,又替他脱下了西装,剩下两个精赤光光的男女一迈步就跳进了一个大池子里洗澡。池子里的水不凉不烫清澈见底,叶纳斯的肌肤又白又嫩滑腻无比。他紧紧搂着这个女人感到无比幸福美妙,但当他刚刚爬上她的身子想施展一番男人的雄风时,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下的并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一堆腐烂发臭的尸骨。

从梦中醒来,他出了一身冷汗,冷汗退去之后,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从这时起,他下定了偷渡香港的决心,并且开始留意去香港的几条途径。看来,要想把到手的邮票变成钞票,非得到那边去不可,而要去那边必须及早南下,至于说自己能否过去,能否一步登天后半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只好三分靠人七分靠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