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革命职工闻歌起舞表忠心时,牛鬼蛇神们正在写交待材料。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嘿,呀扎嘿!
随着广播喇叭里传出的藏族歌手才旦卓玛高吭优美的歌声,画报社的革命职工们跳起了忠字舞。他们手持红宝书,虔诚地踏着节拍,抱着履行一项政治任务的心情,极其严肃、极其认真地做着各种动作。他们先是双臂高举左右摇晃以表示光芒照四方,接着又把小臂弯回用指尖触一下肩膀再伸向天空,如此反复上几次以表示金色的太阳,当唱到把心儿照亮时左臂平伸向前再向左划一个弧形,右臂弯曲手掌抚摸自己的左前胸心脏部位,与此同时须面带微笑,一直有节奏地摇动头部并有力地原地踏脚。最后一句的动作最为复杂,不仅挺胸抬头双目直视前方,而且要变换队形,一只手高举红宝书,另一只手握紧拳头,迈一种看似大步实则原地不动的舞步,直到“呀扎嘿”的时候才原地站定弯腰行藏族礼,其中一个脚在前一个脚靠后,前面的脚尖朝上脚跟触地。
革委会主任夏英杰是当然的领舞者,他总是站在最前方望着他的部下,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倘若有谁该笑不笑跳得无精打采,或是有谁举止轻浮不该笑的时候又笑起来没完,或者有谁在变换队形时走错了部位,都将被认为是不忠的表现,轻则当众批评,重则上纲上线。为此,不管有谁动作多么笨拙、两臂多么僵硬,也不管有谁走错了步子伸错了脚尖,甚至有谁摆出了非常滑稽可笑的姿态,人们也都绷紧面孔视而不见忍着不笑,惟恐担上个对主席不忠的罪名。
跳忠字舞是一种政治享受和政治待遇,只有革命职工才有这种荣幸,“牛鬼蛇神”是没有资格没有这种福份的。当革命职工闻歌起舞表忠心的时候,郑哲夫正和其他被群专(即群众****)的人在另一间叫做反省室的屋子里写反省材料。画报社不足五十人,被列为“牛鬼蛇神”、“叛特反资”、“地富反坏右”隔离群专的就有七个人,哲夫是七分之一。他们被关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专人值班看管他们,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就寝,夜间房门上锁,如若有谁要大小便,就自行准备便器。为此,每天清晨,七个“牛鬼蛇神”排成一列纵队手持大小不等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赶往厕所的场面,成为一大景观。
群专的生活相当有规律,早晚向毛主席请罪,一天一份反省交代材料,被拉出去挨批斗或是陪着别的人挨批斗,其余的时间就是打扫卫生清洁厕所打煤饼子美其名曰劳动改造。此时此刻正是写交代材料的时间,哲夫坐在窗前不知该写些什么,昨天写的是打扫院子时有一个墙脚扫得不仔细是因为没有学好张思德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前天写的是清除一个便池的污垢时产生过嫌臭嫌脏的念头,虽然只是一闪念但说明自己缺乏白求恩大夫那种精益求精的革命态度,今天写什么呢?
窗外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这是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可能是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哭得很伤心,她的母亲正蹲在旁边耐心地哄她。这哭声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儿雪梅,想起了他被群专的那天离家的时刻。
八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六,下午的批斗会即将结束时,夏英杰宣读了一个通令,宣布从即日起对走资派罗青阳、大****郑哲夫等七人实行群众****。散会之后哲夫就失去了自由,他被人押送回家取行李。他到家时妻子女儿都不在,等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必要的被褥准备离开时,五岁的女儿跟着马奶奶回来了。女儿见爸爸要走说什么也不答应,她抱着爸爸的腿一个劲儿地说:“爸爸不走,爸爸不走。”
“雪梅乖,雪梅听话,爸爸过几天就回来,回来给雪梅买糖吃。”哲夫只好安慰女儿。
“不!雪梅不吃糖,爸爸也别走。”
“娃娃跟奶奶耍,你爹有事呢,听话!”马奶奶已经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不得不帮助哲夫想办法把雪梅拉开。
“对,跟奶奶耍,爸爸有要紧的事,不去不行,回来一定给雪梅买好吃的。”
“我不要好吃的,就要爸爸,就不让爸爸走!”雪梅平时既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又不是爱缠着爸爸不放的孩子,今天不知是怎么的了,她哭得非常伤心,在场的人无不动情。
哲夫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女儿的话句句都刺痛了他的心,女儿的哭声使他也止不住滚下了眼泪。多好多乖多么让人喜爱的女儿啊!五岁的年纪是不该经受这种折磨的,他哽咽着抱住女儿,在她那红通通的小脸上亲个不停,嘴里边还不停地说:“不走,不走!爸爸不走了,雪梅不哭。”
他本想等孩子稍微安静下来不哭的时候再脱身离去,一直站在旁边的夏英杰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不走不行!快把这个黑五类的小崽子给我拉开!”
“夏英杰,你——”郑哲夫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你这个老****老反革命还想翻天?”夏英杰腆着脸迎了上去。
“我爸爸不是反革命,他是好人,是好人,不许你胡说……”
天真的孩子毕竟才五岁,她不允许有谁骂她的父亲,她扑了过去撕扯着这个大人的衣裳。由于夏英杰丝毫没有准备,他手上拿着的袖珍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掉在了地上。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把语录拾起来也许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偏偏小雪梅仍然抓住夏英杰不放,嘴里说着:“爸爸不是反革命,就是不让爸爸走”,脚底下却把红宝书踩过来踩过去闯下了大祸。
“郑哲夫,你指使女儿抗拒群专,还公然让这个小反革命把红宝书踩在脚下,这是恶毒侮辱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是可忍,孰不可忍!”夏英杰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喊道。
“夏英杰,你听着,有天大的罪我一个人承当,不许你说我的女儿,不许!”郑哲夫步步逼近夏英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字地说。
“好,你敢炸刺,咱们回去再算账。告诉你,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你这个老****生下的女儿也是个小****,带走!”夏英杰猛地一下把雪梅推倒在地上,强行把哲夫推上了车,直到汽车开出去老远,哲夫还能清楚地听到女儿的哭声。
哲夫的罪状大得惊人,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有四条,一是****问题,二是海外关系问题,三是唆使子女践踏红宝书的问题,四是藏匿反动印刷品的问题。前三条,郑哲夫虽然“认识不深刻”
毕竟还有点认识,惟独对第四条干脆拒不承认,因此集中火力追查反动印刷品的战斗成为运动的重点和当务之急。
所谓反动印刷品其实指的就是那枚邮票,指的就是那枚“二元倒”。哲夫承认当年上中学时在重庆发现了这版邮票,但说邮票都被父亲收走了,自己没有保存。有人拿出于书城的揭发材料他也不认账,说于书城是在酒醉的情况下乱说的。
夏英杰并不灰心,他在于书城的家里是见过那枚邮票的,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小的青天白日图案。他知道要想从郑哲夫家里找到那枚邮票比大海里捞针都难,但如果能通过政策攻心软硬兼施启发他自己交代,那将是一大收获。
今天上午又安排了一次批头会,重点还是郑哲夫。
当哲夫被带进来时,口号声响个不停,他的头被人按住,两条胳膊同时朝后上方搬起,因此看不见大标语都写的什么,也看不见一阵阵林立起来的愤怒的拳头。
“郑哲夫必须老实交代!”
“郑哲夫必须低头认罪!”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