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是集邮爱好者,这比什么都重要。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是世界三大城市之一,是全球公认的冒险家乐园。南京路是上海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这条东起外滩西至静安寺的十里长街,最早称作大马路,究其根源还真的与马有关系。当年外滩是英租界,跑马又是英国的国粹。这些在英伦三岛习惯于跑马的殖民者来到上海照跑不误。他们把外滩向西的一条田间小路当作马的跑道,三跑两跑就跑出来一条大马路。
后来大马路改名为花园弄,一八六五年又改名为南京路。南京路堪称寸土寸金,据说当年每亩地价高达四十万两白银。众所周知,这条街道的建造与众不同,它是用四百万块方方正正的铁藜木一块挨一块铺起来,上面再用沥青浇注而成的,其豪华精致实属一流。光华公司能在这里占得一席之地,不能不佩服郑朴之的眼光和能力。
日本战败投降的消息刚一传出,郑朴之就与上海的友人联系,他要用多年的积蓄自己经营一个公司,再也不愿当白领先生为洋人打工赚钱了。儿子意外地得到一版珍贵的错体邮票,使得郑家如虎添翼,大大地增强了经济实力。本来他不敢奢望于南京路,如今信心大增,决心一步到位在南京路上大干一番。为此,当人们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中时,郑朴之已经捷足先登在南京路上装修门面了。他究竟一次投入了多少钱,恐怕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反正光华公司开张的时候,他的囊中已所剩无几,珍贵的“二元倒”也已只余二十二枚了。
郑朴之的祖父是辛亥年死的。听老人们说由于祖父“咸与维新”过早地剪了辫子被官兵抓住,以革命乱党的罪名被一刀砍死,终年只有四十八岁。虽说几个月之后武昌首义成功,赶走了皇帝、剪掉了辫子、竖起了五色旗,可这一切盛况祖父并没能看到。保皇党理所当然把他视为异端叛逆认定他死有余辜,而革命党偏偏也没有把他视为同志,更没有将他追认为烈士先躯。
父亲一生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在那兵荒马乱、军阀混战的年月,他拖着一副瘦弱的身子养活一家老小好几张嘴。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的积累,好不容易才积攒了一些家产,在湖南长沙定居下来。一九三七年爆发了芦沟桥事变,第二年国民政府实行焦土抗战,一把火把个长沙烧成了焦土。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全部的家当烧得一干二净片瓦无存。从此父亲大病不起,再也没有缓过劲儿来,转过年死于重庆,终年五十八岁。
祖父死的时候,他才两三岁正在呀呀学语,对当时的悲壮惨烈一无所知。父亲死的时候,他已届而立之年,正在重庆一家英国人开办的洋行里当职员。他记得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大地一片漆黑色如墨染。屋里只有一盏电灯按照当局的防空管制条例还蒙上了一个黑色的布罩。被疾病折磨得已骨瘦如柴的父亲,临终前只是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个字:“火……火……火……”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他就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如今抗战胜利举家迁到上海,又在南京路上开张营业,这实在是当初作梦都不敢奢望的,倘若父亲在天有灵也定会感到欣慰。
美国纽约钞票公司与郑朴之并没有业务往来,戴维斯副总裁纵有天大的身份却与他毫不相干。郑朴之本来想一口回绝对方的见面要求,但考虑到金融界的一些朋友从中牵线搭桥,不得不与这位洋人见一面再婉言谢绝。
郑朴之在洋行里工作多年,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因此两人的交谈颇为方便也无须客套。精明潇洒的戴维斯风度翩翩信心十足,谈吐间还不时流露出美国人特有的幽默。
“尊敬的郑,我之所以从大洋彼岸专程来到此地,完全是上帝的安排。据说贵国有一句古话:有缘千里来相会。看起来敝公司与阁下是有缘份的。尊敬的郑,我是个不喜欢绕圈子的人,就请阁下开个价码吧!只要不是天文数字,我想敝公司是会满足您的要求的。”
“戴维斯先生,我想您说的是贵公司印刷中出现的一版错体邮票。”
“完全正确,人们把它叫作‘二元倒’。”
“我手上的确收藏着一些……”
“尊敬的郑,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据我所知阁下手中大约还有二十二枚。”
“您掌握的数字很准确,不过我不准备出售。”
“何必说是出售,可以说是转让。我们可以付给您一笔十分可观的转让费。”
“我已经说过了,不准备出售,也不准备转让。”
戴维斯颇为悠闲地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很有把握地放出了诱饵,期待着对方上钩。
“如果每一枚按一万美元计算的话,您立即可以成为一个拥用二十二万美元的富翁。”
郑朴之并没有惊喜异常、目瞪口呆,甚至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打算。戴维斯沉不住气了,他连忙放下二郎腿欠着身子补充着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敝公司还准备为您的两位公子去美国留学承担一切食宿费用。”
“多谢您的好意。”
“怎么样?可以具体地谈谈吗?”
“不必了。我的儿子是个集邮爱好者,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我把每一枚邮票的价格再提高五个百分点的话……”
“戴维斯先生,我很钦佩贵公司的慷慨。请喝茶。”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有端茶送客的习惯,看来上帝只安排我们相见,却不肯让我们达成协议。”
“大概是这样。”
“看来是我错了,在你们中国能够不为这么一大笔财富动心的人并不多。”
“看来是您错了,在我们中国不为财富动心的大有人在。”
“在我告别之前,能否得到您的许可看一看那些由于印刷错误而给我们公司带来麻烦的邮票呢?”
“好吧!我满足您的要求,不过请不要拍照。”
郑朴之的女秘书郁莲把一个很大的信封从保险柜中取出,从中又小心翼翼地把天蓝色的小纸片——“二元倒”展放在茶几上。戴维斯望着这些可望而不可得的邮票,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尊敬的郑,如果您要改变主意的话,请随时通知我。也许上帝会安排我们再谈一次,达成一个令双方满意的协议。”
“光华公司欢迎您常来作客。”
“谢谢您,也谢谢这位美丽的女士!”
“不客气,请郁莲女士代我送送副总裁!”
郁莲很有礼貌地送戴维斯出门上了车,刚要转过身来,却发现离大门不远的路灯旁有一个孩子在雨中站着并非常专注地望着她。这个孩子似曾相识,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走近了,才看清是董事长的二公子。
“哲夫,找董事长吗?”
“刚才那个洋人就是戴维斯吗?”
“你怎么知道?”
“他把‘二元倒’拿走了吗?”
“哲夫,外面在下雨,我们进去说好吗?”
“不,快告诉我,邮票还在吗?”
“在,当然在。董事长非常珍爱这些邮票,他把‘二元倒’与黄金、房契放在一起,锁在他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万无一失。”
“谢谢你,阿姨!我在门口已经呆了好半天了。”
“快跟阿姨进去,你的父亲正在会客室里看那些邮票。”
郑朴之万万没想到儿子这个时候会来,更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戴维斯,尤其没有想到的是儿子会冒雨站在公司门口如此关心“二元倒”的命运。郁莲立即给哲夫找来两件替换的衣服并且冲了一杯热咖啡。
“洋人开出了很高的价钱,但我没有让他们买走。你猜我跟他是怎么说的?”
“爸爸怎么说的?”
“我说,我的儿子是个集邮爱好者,这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爸爸,说得太好了。”哲夫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董事长,您带着孩子快回家吧!我去叫车。”
“好吧,小家伙明天还要考试呢!郁莲,别忘了把宝贝邮票锁进保险柜里。”郑朴之在出门前特别叮嘱郁莲。
“您放心吧,董事长!我一定把邮票放好,把保险柜锁好。”
“谢谢阿姨!再见!”
“再见,哲夫!”
郁莲把董事长父子送走后立即转身朝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