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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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叮叮咯和做糖人、捏面人

那个时候走街串巷的人中,我最喜欢三种人:“叮叮咯”、“做糖人的”、“捏面人的”。

“叮叮咯”,实际上就是换麦芽糖的,他们挑一对篾条筐或者藤条筐,手上捏一套铁器——一块有刀口的扁铁,一寸半宽,五六寸长;还有一个小铁锤,锤子也就大人的大拇指一般大小,柄,也是铁的,也是五六寸长,一边走一边敲击着两件铁器,发出“叮叮咯”的声音,敲的方式类似于用自己的节奏打快板的,一路走来不必吆喝,“叮叮咯”……“叮叮咯”……孩子们就开始馋了。拿一个牙膏皮奔过去,他放下担子,看看牙膏皮是不是“锡皮”,若是,便用他的铁器在木盒上面的麦芽糖上敲下一块给你,敲麦芽糖的声音也是“叮叮咯”——先前两声用力比较小,发出“叮叮”的声音,最后一声比较沉,发出“咯”的哑音,一块麦芽糖就倒在塑料纸上,抓起来给你……这是一个精通音律的家伙!“叮叮咯”是那个时候最动人的音律!“叮叮咯”来了,未必那么凑巧就一定有刚好用完的牙膏皮,怎么办?踮着脚,从开在墙里的壁橱里的牙膏罐里把牙膏拿出来一看——如果只剩少许,那么赶紧把一家六口人的牙刷一字排开,把剩下的牙膏挤在牙刷毛上,心里想着不要浪费牙膏皮里面的牙膏,但是正好不巧,六把牙刷都挤上了牙膏却还有剩余,那时候心里因为想着“叮叮咯”也顾不了许多,偷偷地挤在手里,往自己屁股上一抹,奔到大人面前问:这支牙膏皮可以拿去换“叮叮咯”啵?大人看过以后,确实觉得没有牙膏可以挤出自然会同意,于是飞奔出门去换麦芽糖吃。更多的“叮叮咯”不仅收牙膏皮还收鸡毛、晒干的鸡肫皮、骨头、晒干的藕节……他们实际上就是收破铜烂铁的,只是不出钱,而是选择用他的麦芽糖来换取。孩子们一年四季都馋麦芽糖,所以平时也学会了收集这些东西,不至于到了“叮叮咯”的上门来没有什么拿出来交换。一旦手上有了一个牙膏皮或者一小包晒干的藕节的那天开始,耳朵都是竖起来的,就算个三条弄堂响起了“叮叮咯”也能听得到。“叮叮咯”的声音传来时,孩子们就赶紧拿上自己的东西“寻声而去”,一溜烟跑到“叮叮咯”的担子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块铁器,巴望着敲下来的麦芽糖能更厚一些更长一些……麦芽糖到手,一边舔一边围着担子,看“叮叮咯”给别的人敲麦芽糖,心情往往会很复杂,对比着大小,揣测着轻重,直到“叮叮咯”起身取下一条弄堂,孩子们还跟着——现在想来:孩子们跟着做甚?抵御不了麦芽糖的诱惑而已……

“做糖人的”一般也不吆喝,也有一对挑子,其中一个挑子是烧着炭火的炉子;另一个挑子实际上是工具箱,也可以说是一把凳子,木箱子里面拿出一个可以折叠的架子,支在前面,架子上架一块一尺见方的铁板。“做糖人的”默不作声,选一块巴掌大又不碍事的地方张罗自己的家伙什——左前方摆上第一个挑子,往小炉里添一块新炭,然后由前防止上那块方铁板,随即转身在“凳子”里找出一把勺,比当年吃大锅饭办食堂的师傅用的勺大一圈,也有短柄——这个勺子里面放几块黑褐色的糖块,放在炉子上去溶解。你不和他对话他就是一个哑巴,他扒开阵势,自顾自地做准备,其时周围已经围满了孩子。吸引孩子们的除了这个古怪的老头闷声不响地做事情,还有插在前面那个挑子横挡上一排的“糖人”,个个栩栩如生。我们叫他“做糖人的”,其实插在挑子横挡上的不仅仅有“糖人”,还有猴子、有飞禽走兽、有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有“寿桃”,都是一眼就能辨认的生动形象……准备停当了,古怪的老头还是闷声不响地自顾自埋头做事——因为此是勺子里的糖块已经全部被融化了,冒着乳黄色的气泡——这种糖也是麦芽糖。“做糖人的”赶紧从炉子上取走糖勺,顺手用一块圆铁皮封盖在炉子上面,这样能节省燃料。滚烫柔软的糖糊在稠与不稠之间,只见他握着糖勺在那一尺见方的铁板上开始做糖人——从勺口流出的糖糊,像一根线,顺着他手上的节奏游走,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疾缓恰到好处,松紧井然有序——一小会儿功夫,铁板上就做出一个糖人,原来是:扛着钉耙袒胸露乳舔着大肚皮的猪八戒!和孩子们在小人书上看到的那个“呆子”简直一模一样。“做糖人的”从挂在挑子一侧的竹筒里取出一根竹签,在竹签头上和中间分别粘上一点糖糊,这两个粘了糖糊的点分别粘到猪八戒的脖子和肚脐眼上,用手中的家伙什压一下,竹签和唐人就粘连在了一起。最后“做糖人的”用一块洋铁皮,叫糖铲子,把整个猪八戒给铲下来,插在挑子的横挡上……于是围观的孩子们情不自禁,有据为己有的冲动。赶快跑回家,求大人给你几个角子(硬币)来买了去。你可以买走现成做好的,也可以要求他现做你想要的——比如你说想要骑着马的手执八丈蛇茅的燕人张翼德,他也能帮你做——糖勺就是他的毛笔,糖糊就是他的墨汁,铁板就是纸,做出来的糖人照样神采飞扬!关键要看你到底能从大人那里要来多少个角子,数一数,呃呵,有一角钱,“做糖人的”可以在整张铁板上给你盘一个龙王爷;如果只有三分钱,对不起,充其量给你做一只小猴子。没有要到角子的孩子们只能舔着自己的嘴唇凸着两个眼珠看热闹……一般情况下,“做糖人的”要把自己坐在屁股下面的那个工具箱里的糖块都用完了、插在挑子横挡上的最后一只“飞舞的蝴蝶”也被孩子们争着买走了,才算收工。一时间整条弄堂的孩子都举着自己“糖人”跑来跑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燕人张翼德,神气得不得了……

最神奇的要算“捏面人的”。也是挑一副担子,这副担子更简单——两头看上去都是立起的箱子:其中一只“箱子”高一点,带很多抽屉;另一只箱子矮一点,就是一把凳子。高一点的箱子的盖板上有一个圆洞,洞里面插一根带孔的木棒,做好的面人插在小竹棍儿上,再插在这个木棒的孔里面,起“作品展示”作用。“捏面人的”一般是年级比较大的男性,独自一人挑着担子。也有比较年轻一点的,也有女的,但是特别的少;带着徒弟一起出门的就更少,我只见过一次——穿旧式长衫,剃着平头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就带着一个“小童”,那是一个比较炎热的夏天,“小童”一直立在他的身后帮他扇扇子。“捏面人的”也不吆喝,安安静静地选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摆开担子,一前一后,高一点的箱子靠人行道在前,矮一点的箱子靠墙根在后。“捏面人的”先去这户人家那里讨口水喝,顺便打湿一条白毛巾,笑盈盈地一边道谢一边退到墙根下开始捏面人。“捏面人的”也不仅仅是捏人物,飞禽走兽,鸡鸭猪狗样样都能来。面,特别细。跳入不同的颜色揉成颜色各异的面团,都藏在前面那个“箱子”的抽屉里,都有一块布盖着,现在所有抽屉都打开了,五颜六色的面团看起来色泽温润。作为工作台的前面的那个箱子的盖板被翻转过来,光滑洁净。“捏面人的”还有一个小布袋子,里面有若干木竹的工具,一律四五寸长短,类似于医生的手术刀具。“捏面人的”低头做自己的面人,并不抬头注意过往的行人,等到他做好几个小棉人,周围自然而然就围满了人——他先做一条蛇:先从五色的面团上各捏一小块下来,分别在手掌心里搓成条子,一根根面条那么粗细,一共五根,然后排在一起,继续在手上搓,一头粗,一头逐渐细成尖尖蛇尾巴,蛇头部分比较圆,整体大约4寸长,然后找一把小竹刀在蛇头上开一个小口,上下一压,蛇的嘴就“恶意”地张开来。“捏面人的”从最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根小竹棍插进“蛇”的下颌,顺势把整条面缠绕在这个小竹棍上。还缺点什么?队,还缺蛇眼睛。“捏面人的”在黑色的面团上面摘一点点面团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捻成黑面粒,一左一右粘在蛇头上,哇啊,一条五彩蛇就被他插在了带孔的木棍上——这是他展示的第一件作品。这算是简单的,还有比较复杂的,比如捏孩子们都喜欢的哪吒,可以捏出三头六臂,哪吒脸上白里透红,甚至可以捏出带褶的虎皮裙……一袋烟的功夫,有这两粒红眼珠的雪白的月兔被插上了、形态各异的西行取经的师徒四人也捏出来了,还有小乌龟、长颈鹿、天狗……等到这个时候,买卖开始了。孩子们被大人领着花五分钱可以买走孙悟空,花四分钱可以买走长颈鹿,实在舍不得花钱又拗不过孩子的,可以花两分钱买走那只天狗。当时我们看来,“捏面人的”十根手指简直就是被神仙“点”过了一样,没有不能捏的。后来长大了,直到有一个“泥人张”,捏的是泥巴,可以看着你的在一幅长褂子底下把你捏出来且神情一致,真乃神人也。一角钱买来的有这三头六背的哪吒一般不舍得吃,举在手上,让身边的小朋友跟着你直到脚筋疲乏为止,晚上插在桌子缝里,一边看着哪吒一边吃晚饭……

除了上述三种人,还有一种是“吹糖的”,也是麦芽糖,用一根筷子长的管子,一头含在嘴里,一头包上软热的麦芽糖。一边吹一边用手拉动软热的麦芽糖,简单的能拉出一个“葫芦”,难一点的能拉出一只“油老鼠”,也可以让一只“油老鼠”趴在“葫芦”上——我小时候所看到的这两种比较有代表性。“小老鼠、上灯台、偷油池、下不来、喊妈妈、妈不应、咕噜咕噜滚下来……”这首童谣也是那时候记住的。这种“吹糖的”因为直接用嘴巴对着吹所以被告知不清洁,所以多半是买来插在笔筒里……

现在“叮叮咯”还有,但是已经不收牙膏皮了,必须直接用钱来买;“做糖人的”已经很少见,因为也算民间艺人,技艺不能传承,艺人自然也就见得少了,但是前两年在上海的长风公园偶尔看到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做糖人,一条8寸的龙要我30元,但是我还是买了;“捏面人的”就更少见了,在上海的城隍庙看灯会的时候见过一回,捏出来的东西一般,当时只是想:不管怎么样,总还有“捏面人的”,心中感到庆幸。在我的视线之外估计还有,希望他们也能“走街串巷”,让现在的孩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