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26327400000020

第20章 腌菜、泡菜和晒干菜

那些年,父亲的月工资是52块3,比母亲要高半级工资,多3块5。除了每个月要拿出8块钱给住在夜汊坞郊舍的祖母做赡养费,还要拿出5块钱给住在骏泗井老屋的外祖母补贴家用,所剩不到90元的工资收入要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计,这是一件需要绞尽脑汁的事情。“衣食住行”样样得算计。先说“衣”,那时候穿蓝色灰色藏青色咔叽布劳动布衣服,款式都比较简单也不讲时髦,所以只要爱惜着穿,且保持干净整洁,一年能做一身新衣服,也是固定的支出,一般不存在异样的不安。再说“住”和“行”,因为“食”要重点讲所以最后来说,有一间“一层半”式的平房,冬暖夏凉,楼上楼下能想办法搁下几张床板,半层阁楼上也能有孩子们学习睡觉的地方,挤一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那时候父亲母亲上班都是步行,从刘家上弄67号家里到曙光路厂里大概15分钟左右;我们几个读书的孩子去上学也是步行,读中学的哥哥步行12分钟到太白园的第二中学;读小学的我,只要步行2分钟,就到了狮子弄门口的第二小学。在“衣、住、行”方面基本情况如此,从那个时代的民生的角度上来说的话,算是“小康”或者“类似小康”了,就像院子里的老人们说得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新社会的生活还算是幸福的……但是,最关乎生计并常常引起一家人不安的要算是“吃”的问题了。无论平时怎么节省,到了下半个月,就开始不安、发愁、焦虑起来。快没有钱的时候,家里总是尽可能把米面以及油盐买好,至于买菜的钱一般都是想办法去借,那时候对于“借”的叫法也很有意思,叫做“挪”或者“挪用”,比如请要好的且正打着单身的同事帮忙,“挪5块钱到下月发工资的时候再还”这样的情况比较多,想办法“挪”钱回来,最好不能让邻居们知道得很清楚,那样的话很伤面子,尽管邻居也是这样类似的情况,也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当月“挪”了多少钱回来开销、“挪”了谁的钱……这样的事情往往会给一个家庭的自尊带来伤害,所以邻里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地每月都从外面“挪”钱回来开销过日子……

每个月到了下半月,有那么一个晚上是让人记忆犹新的:40瓦的白炽电灯下堂前的圆桌面上,一家人坐好了,(倘若停电的话便是全家人围着一盏油灯),共商“度日计划”,还有将近十天的时间,父亲母亲口袋里所有钱都挖出来放在圆桌面上,由二哥负责清点计算,看一共能买多少把白菜或者每天平均花销的额度;所有的粮票也找出来放在桌面上,看能换多少个鸡蛋(那个时候经常有附近乡郊的农妇偷偷提着竹篮,用自家的鸡蛋来换城里人手中略有富余的粮票,那个时候,一张一斤的全国粮票能换十个草鸡蛋),然后二哥的钱罐子里有多少个五分的硬币首先要全部清理出来,全部上交……

那个时候,快到月底,桌上的菜真的很少,有时候就只有一小碟子霉豆腐、另外就是煮萝卜、加上一大碗酱油葱花汤;更有意思的时候是父亲拿一把蒜瓣儿捣碎,参入一把乡下来人时送来的家乡豆豉,撒些盐,捣成的干酱味道极其美妙,能当一天的下饭菜。那个时候到处都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怎么样怎么样,都自觉地过着我们大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生活,其中晒干菜等要算是在毛主席思想的方针指引下,伟大的劳动人民自力更生的一大创举。记得那个时代一共有大约三种自力更生的手段是在劳动人民当中普遍推行的:第一种是“腌菜”,盐渍起来的菜可以存放比较长的时间,可以在月底没有钱买菜的时候拿出来开展充分的自救;第二种是“泡菜”,泡菜主要是兼顾丰富那个时代“一菜多吃”的同时,也能在月底开展适当自救的有效手段;第三种是“晒干菜”,这是那个时代开展自救的最重要的手段,是结合了“备战备荒”军事思想的、带有“军转民用”的一种生活指导思想的产物。

这里我们一方面回想从前,一方面抱着“忆苦思甜”的思想来讲述以上三种帮助我们度过拮据的不安的“月末”生活的自救方式。因为这样三种有效的方式使我们这里在那个时代从来没有发生过饿死路边或者流离失所或者所谓的人吃人的现象。首先我们讲“腌菜”,腌菜主要是使用盐,粗盐更佳;具体什么菜,一般是蔬菜,比如萝卜、辣椒、洋生姜、大蒜等。要腌制的蔬菜一般都是“倒脚菜”或者“下市菜”,极其便宜,买回来挑选可用的洗净,风干后就可以开始腌制,有的需要切成块状的,比如萝卜;有的需要切成片状的,比如洋生姜;有的可以切碎、也可以不必切的,比如辣椒;有的直接腌制的,比如蒜瓣儿。其中腌萝卜比较复杂一些,首先要先将萝卜切成宛如上海牛扎花生糖般大小的方块状或者类似于小指头那般粗细的条状后,继续放在笸箩或者簸箕里面让风吹几个时辰,等的时候就在热锅里炒粗盐和辣椒粉,差不多了,就可以收半干的萝卜放进炒熟的粗盐和辣椒粉里拌动,然后装进瓷瓶,(那时候罐头瓶特别多,一般都不会丢,随便拿来装油盐酱醋的人家也有、装砂糖芝麻藕粉什么的也有,)在罐头瓶里放一层粘上辣椒粉的萝卜以后再撒上一些盐,一层一层地装到罐子口沿,盖上一张玻璃纸(塑料纸),用牛皮筋儿扎紧了以后再盖上盖子,这样密封以后的辣味萝卜干,在一周以后开封,拿出来吃的时候,是一道美味,嘎嘣嘎嘣脆,一般要做十机罐才收工,除了自家备着到月底拿出来吃,还要拿几罐出来送亲友,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极其典型的人情世故。腌洋生姜闭眼萝卜要简单很多,买回来“倒脚”的洋生姜,一起倒在木盆里面洗干净来,一律切成片,用炒熟的粗盐和辣椒粉拌一拌,立即装进罐头瓶,也是密封,一周以后可以拿出来食用,也是嘎嘣嘎嘣,咸而香脆;腌辣椒更简单,洗净以后放在砧板上剁,然后拌上炒熟的粗盐,直接装瓶,一般装口比罐头瓶小很多的蜂蜜瓶子,最好的是上海冠生原产的紫云英蜂蜜的瓶子,装进去以后也要密封,隔几天就可以拿出来吃了,说是腌辣椒,不如说是自制的辣椒酱,全家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吃的;还有一种腌辣椒的方法是我们家祖传的,人家家里做不出来,及时做出来味道也不好。这种腌制辣椒的方法其实操作起来更简单,只要把辣椒去籽后切成片状,装进自家自制的卤水里适当参入一些姜丝就好了,卤水制作应该是秘方但是在那个年代里,左邻右舍都是一起干革命的同志关系,这种卤水制法也就公开了:首先取黄酒三两,加入炒熟的粗盐,以及冷却后的曾经煮沸的酱油(煮酱油时还要添加葱蒜一起煮),这样的腌辣椒在夏天的傍晚,就着绿豆粥吃,味道冰凉爽口。腌制蒜瓣儿的方法最简单,煮酱油的时候,放入少许砂糖,然后盛入装满蒜瓣的瓶中,密封,三周以后,拿出来吃,咸中带甜,甘中有辣,也是当时的一道美食。除了上面讲的这几种,其时母亲每年腌制的霉豆腐也算是这其中的一种,因为单独家烧过了,这里就不再说了。

接下来说“泡菜”,我们家里那个时候经常做泡菜,简单方便。青菜便宜的时候,买回来一捆,除了条件里面的菜心,当作新鲜蔬菜烹制,剩下的都一字排开,晾晒一个下午,然后全部收了放进一个瓷缸,烧一大壶开水,倒入瓷缸,然后上面盖一块磁盘,压上四五块方砖,三五日以后,青菜颜色变的发黄、发出的气味也有一股比较刺鼻酸味,父亲说香,我一开始觉得那就是臭,后来习惯了也觉得是香。从发酸的水里面捞出来以后,漂洗数回以后拿到砧板上剁碎了,用手再挤干水分,装入塑料袋可以保留很多天,或者当天就用辣椒丁或者辣椒粉炒熟,盛在品锅里,天天可以端上桌食用,因为太好吃了,一般不出两天一大锅这样的泡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除了青菜可以这样做泡菜,可以吃新鲜的菜心,也可以泡制出来吃有酸味臭味但吃起来特别香特别爽以外,还有一种叫油麦菜的,也可以这样泡制,但是炮制出来的色彩成褐色甚至呈黑色,市场有专门的农妇拿来卖,捏成菜团,大小介入现在的网球和乒乓球之间,叫“油麦叶”,一角钱可以买11个,捏得松一点的可以买到12个或者13个不等。这种油麦叶买回来,要不断漂洗,里面沙子很多,然后剁碎,配上葱姜蒜末辣椒丁,热炒出来味道很好,香气也很扑鼻,刚走进弄堂的时候就能闻到几十米远的深巷里那户人家在烹制这道菜,但是吃下去很难得到消化估计也没有什么营养,每次吃完这种油麦叶,上厕所一般都能原样拉出来就是例证,所以我们家里从不花时间去自制这种泡菜,想吃的时候大不了从农妇手中去买回来一角钱。其实还有一种也算是泡菜,那就是雪里蕻,雪里蕻在坛子里面浸泡到一定时间拿出来,也有一股酸臭味,但是雪里蕻在中国多数地区是一道很受欢迎的泡菜,那时候我们家里自己做的雪里蕻和油麦叶的烹制方式差不多,后来有了“肉末雪里蕻”、“鱿鱼雪里蕻”、“蚕豆肉丁雪里蕻”、“鸡丁雪里蕻”等菜肴。

在那个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年代里,想必腌菜和泡菜来说,更重要的是晒制干菜。晒制干菜集中在在夏季——那时候阳光充足,蔬菜疯长、山花盛开。可以晒制的蔬菜种类比较多,比如豆角、南瓜、茄子、辣椒、苦瓜、芥菜、萝卜、洋生姜;还有一些属于山菜,种类也不少,比如:栀子花、黄花菜、蕨菜、马齿苋等。晒干菜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需要煮熟了再晒;一种不必煮熟直接可以晒干。不需要煮熟就可以晒制干菜的有:南瓜、茄子、辣椒、苦瓜、萝卜、洋生姜等。南瓜一般削掉皮、掏去囊,切成片,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一般两三毫米左右的厚度,台胞的话,一晒干了就变成一张皮;太厚的话不容易干透心,那时候我们家有一个水泥浇的小阳台,切好的南瓜片可以倒在阳台上晒,家里的笸箩、簸箕全部找出来,装着南瓜片往房顶上摆……茄子、辣椒和苦瓜的晒制方式和南瓜片基本一致。晒制萝卜干和洋生姜,情况有点不一样,虽然也是切成片,但是不像晒制茄子辣椒那样散着晒,而是用一根针,穿上线,把萝卜片或者洋生姜片一片一片地串起来,吊在屋檐下阴干——据说这样阴干的萝卜和洋生姜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营养成分不流失。

需要煮熟以后晒制的干菜麻烦些,但是味道明显比晒干的生菜要好很多,并且听做中医的老先生说过:这种煮熟后晒制的干菜有滋补功效。母亲主要在五六月份晒制两种:一种是豆角。一到两尺的豆角,又有两种,一种碧绿,里外都是碧绿的;还有一种碧绿的外表,有粉红的筋线以及粉红色的豆娃娃。“倒脚”的时候,很便宜,一大堆,可能只要三块钱甚至更少,在菜市场得见这样的豆角,母亲一般都会买下来,然后请路过菜市场相熟的人,来家里通知我们去扛回来,一大堆的豆角,往往是全家人提着竹篮子拿着布袋子倾巢出动,那个时候可以看到守在豆角旁边的母亲已经被日辣辣的太阳光照射得满脸发红,但是一脸开心的笑容。每年这个时候晒制豆角对母亲来说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对我们全家来说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因为意味着每到月末,我们至少可以吃到干豆角——吃到中医老先生说的有滋补功效的干豆角。买回来的豆角一般要先挑选一遍,嫩一点的先挑出来,可以当作时令新鲜蔬菜炒着吃,剩下的全部倒在大木盆里一根一根地清洗,午饭过后的阳光最毒,母亲选择在屋檐下阴凉的地方做这件事情,一般都会叫上我一起,母亲洗,我一根一根地排放在竹篮子里滤水,两个大竹篮都堆得高高的,母亲的腰也弯得疼了脸也更红了。忙完这里,那边炉子上烧水,架上了家里端午节煮粽子的家里最大的钢筋锅,煮豆角!每煮熟一锅,都重新倒会在篮子里,再倒上水煮第二锅。煮第二锅的时候,我扛着竹篙,站在屋檐下,母亲往竹篙上挂煮熟的豆角,一根挨一根,一锅正好是一竹篙,叉上竹杈,升到顶接受最充足的阳光——母亲的说法是“吃日头”,“吃”到日头的豆角才会好吃。熟豆角在竹杈上最高处“吃”太阳的时候,我蹲在篮子边上捡篮子里一粒粒掉出来的豆子吃。一顿饭的功夫,整个院子里竹篙上,晒了好几根竹篙子,挂满了熟豆角,都在“吃日头”。一般到晚上太阳下山的时候,所有的豆角都晒得好比树枝,一篙一篙地收下来,一串一串地装进塑料袋子,心里的不安随着脸上满足的笑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种干豆角后来帮助我们家里度过了无数个原本难熬的“月末”。一直到**********结束、到改革开放、到先富起来,我们家里每年都保持着晒制干豆角的传统,因为母亲特别相信中医老先生说的话,认为干豆角有滋补作用尤其是对产妇产后恢复有帮助,那年特意从家乡托人带给她远在国际都市的生产后的儿媳妇一布包干豆角,特意叮嘱用鸡汤焖制的干豆角最能滋补——但是因为国际都市的亲家母嫌恶草鞋码头食物的缘故,那一包干豆角被当作干柴或者干草扔到了国际都市的垃圾箱里,母亲晒制的干豆角只有之一次遭遇了暴力被遗弃,现在想来仍旧有些伤感……

还有一种,也是母亲非常拿手的,那就是晒制“乌腌菜”,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霉干菜”。现在市场见到的霉干菜往往有一些硬枝般的菜梗,会噎住喉咙!而母亲晒制的“乌腌菜”香软醇糯,口感极好,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五花肉烧煤干菜的可能,但是我们家的“肉皮乌腌菜”是那个年代里最最上等的美味佳肴!母亲晒制“乌腌菜”,首先从菜市场里买来“下市”的芥菜,吃过晚饭后,把清洗好的芥菜剁碎,倒在篮子里滤水,第二天上午倒在笸箩里面“吃日头”,连续“吃”三天后晒干的芥菜收回来,放进甑笼里蒸,蒸熟蒸透了,再倒进笸箩再去“吃日头”,这一次“吃日头”吃完后,芥菜全部都变成了褐色的“乌腌菜”,一粒粒像晒干的茶叶。为了检验着一年的“乌腌菜”是不是晒制得较好,往往会买两块肉皮回来,烹制“肉皮乌腌菜”打牙祭。那个时候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是兄弟几个一起坐在蛤蟆凳上,为这两块猪皮拔猪毛,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皮带腊”可以用来帮助拔猪毛,其实也不需要,一人一把镊子,一根一根地拔,一个小时后两块干干净净的、白花花的猪皮交给母亲。那个时候我们太缺少油水了。母亲把肉皮里面的肥肉再用刀刮下来,能熬一点猪油出来、也能做一些猪油渣出来,剩下的猪皮,切成麻将牌一般大小,先是在猪油里烧一会儿,闻到肉香后倒入自制的“乌腌菜”并加入开水焖,一个小时后,香气扑鼻,因为“乌腌菜”汁水本来就是制作酱油的原料,所以只要撒入少许盐花,就可以装碗了。哇!肉皮油光闪亮的油腻粘滑,“乌腌菜”也因为肉皮有了油光、因为肉皮有了肉香——那个夜晚,我们都满嘴油光满嘴香。

还有一些属于山菜,也是晒干了存在瓷器饭鼓里等以后要吃的时候拿出来,浸泡开来烹炒着吃。比如清明后谷雨前漫山遍野的蕨菜、以及进入夏日里可以采摘到的还有野栀子花、黄花菜、还有马齿苋,我们叫他们为“山菜”,上山去采就可以了,才回来,母亲用热水煮过,晒在石板上,指一个下午就能制成,然后收在布袋子里,等月底到来时取出来烹制……

除了这些,并没有机会研究“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什么的勤劳的母亲还能变废为宝,甚至可以用辣椒粉腌制橘子皮、柚子皮,还可以晒制西瓜皮……

母亲在她的“菜单”除了喜欢霉豆腐还喜欢一样东西就是洋生姜,后来因为发现洋生姜毒性很大最后也只好放弃了。我现在也没有见到过这种“蔬菜”,想必确实因为毒性大而被删除出了时令蔬菜的行列?在那个没有钱买菜吃的时代里,洋生姜又便宜又好吃,帮助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现在找不到了洋生姜,也算是它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