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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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水豆腐和酶豆腐

在韩国首尔登道峰山的时候,在山脚下的农家餐馆里吃到一种豆腐,水嫩柔滑——这是一种久违的滋味。勿须拐弯抹角的追忆,我便知道了这种滋味之所以久违的源头。30年前,这是2分钱一碗的水豆腐特有的滋味……

“水豆腐……热豆腐……”挑担卖豆腐的人还在巷子口,声音就已经飘过了层层低矮的屋脊传到了我们院子里。深秋的水豆腐最是有滋有味——温润饱满,诱惑着大人和孩子。我们家乡当年挑担卖豆腐的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汉,一律都略微是驼背——背驼的人声音一般朝下,所以吆喝的声音尽管低沉,但是尾音都拖得够长,长到可以碰到地面在扬起来爬上屋脊、穿进你家的门窗。扁担上跳的是两个木桶,加盖的——比一般家庭的水桶粗一些短一些,桶沿儿上挂一把洋铁皮打制的勺,享有木柄或者竹炳,勺身圆圆的浅浅的,勺口削豆腐时间长了也是格外锋利。

“黑妹呀,打水豆腐啵……”明知道全院子的人都听到了驼背老汉的叫卖声,还是要提醒左邻右舍,那种心情就是要提醒你不要错过了,买一碗水豆腐!当地的人买米叫“打米”、买酱油叫“打酱油”、买水豆腐叫做“打水豆腐”,院子里大半以上的人家都会相应行动起来——听到驼背老汉喊:“水豆腐……热豆腐……”一般一月会有那么几次,不算隔三差五,也算每周一回吧。行动的方式大相径庭,赶快找一只“合理”的碗——什么叫“合理的碗”?譬如你决定只打2分钱水豆腐自己吃,就必须准备一个一般吃饭用的浅口蓝边碗;倘若你准备打5分钱水豆腐让即将放学的孩子们都能吃上一小碗,那就要准备一个正德碗,够深;再倘若你准备打1角钱水豆腐加上一点青菜叶或者打一个鸡蛋当作当晚的桌上菜的话,就必须拿出家里最大的汤碗——这就是合理吗?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卖水豆腐的师傅虽然心里有谱,2分钱水豆腐给你3勺,5分钱水豆腐给你8勺,1角钱水豆腐17勺,但是驼背老汉一般都会根据你的碗“饶”你一口或者半勺,2分钱能不能拿到三勺半水豆腐完全要看你的碗是不是合理——你拿的碗太大,驼背老汉不是傻子,该给你几勺给你几勺,结了;你拿的碗正好9分满,驼背老汉自动会给你舔半勺,也许为了卖相好看、也许仅仅是一份诚意。一碗水豆腐,倒点酱油,再从墙头的匣钵里面拔根葱,洗净,切碎,撒在水豆腐上——这就是开始说的:久违的滋味。

卖水豆腐的老汉,一般都不会挑着木桶挨家挨户地叫卖,选在开阔一点的巷口,放下担子,倚了扁担,先开桶盖,热腾腾地冒着气——这个时候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水豆腐……热豆腐……”于是需要的人纷纷拿着选定的“合理”的碗,向巷口走去……遇到人多的时候,先来后到不用招呼,排队等候。往往有最后几个不赶巧没打着也不要紧,打得较多的那几位会匀一些出来……从巷口走开的一个个手里捧着碗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看这齐了碗口的热豆腐温润饱满,心里不要说有多么幸福!

经常打水豆腐吃,不仅仅是一种实惠,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奢侈。在“那个年代”,水豆腐是平民社会里上等的珍味。给我们带来这种幸福生活的驼背老汉姓高,名什么就不知道了,大家都叫他“高老倌”,亲切!高老倌的水豆腐是黄豆磨的,雪白细嫩,豆香味纯——又是他叫卖的水豆腐我们叫“高老倌的水豆腐”,当时也有几个驼背的老汉卖黑豆磨的水豆腐,总比“高老倌的水豆腐”贵1分钱,所以打得少,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再后来,高老倌挑不动水豆腐担子,换成了一辆推车,打豆腐再也不要去巷口排队了。

除了高老倌的水豆腐,还有一种豆腐是南山脚下的住户挑出来叫卖的,一块一块方形的,褐色的,浸在水桶里,论斤卖——一般是中年妇女,他们本来不是走街串巷的,主要是在菜场收市的那个钟点,没有尽卖去,于是就进挑到弄堂里来,记得叫“苦竹豆腐”,买回来切成更小的块状,油里面过一下,然后放入葱姜蒜辣椒丁,勾芡一点淀粉,做法类似于烧血豆腐(猪血),因为便宜(2分钱1斤)所以是家中常有的一道菜,小时候并不爱吃,里面有苦味,记得当时因为对这道菜的嫌恶,还迁怒于挑来卖的那个中年妇女。前些年回乡的时候,意外地吃到了母亲烧制的这道菜,觉得苦中有甜,味道不错,再想起当年那个中年女人一边捞“苦竹豆腐”一边不厌其烦地说着清火温胃等等诸多好处的时候,禁不住猛吃起来——想那南山脚下的女人应当已是七八十的老妪了。是否还健在呢?

还有一种豆腐我们那里叫“酶豆腐”,就是豆腐乳,我至今认为叫“酶豆腐”是更贴切的叫法,那完全就是酶酵以后的豆腐,绝对不是豆腐做成的乳!“那个时候”叫卖酶豆腐的也是走街串巷的,因为挑的担子轻,各色人都有,老人、老太、年轻汉子、小男孩(年轻女子和小女孩有,但是极少)——细长的扁担,一头一个木桶,不比现在的电饭煲大多少。酶豆腐也有两种,一种红的,一种白的——有的人专门卖一种、也有的人一头挑一种,打开桶盖,酶豆腐都像立起来的小方砖整整齐齐地一圈一圈地码得很漂亮。卖煤豆腐的人,都有点不声不响,“酶豆腐”——吆喝的声音极其简短而迅速,好像自己是小偷一样、或者说有点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喊出一声的感觉,再加上他们做生意比较冷漠,收你5分钱,问你是要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卖两种酶豆腐的人),要红的就往你的渣头碗里夹3块,要白的就加4块——红色的比较香,正正方方的,也比较大;白色的有点软,臭味浓很多,比较小。唯一要和“卖酶豆腐的”交流的也许只剩下计较了:让他多沾点乳汁,他会很不满地把你渣头碗里的酶豆腐重新夹回去,在他的桶里再打一个滚还你……

家里人也算众口难调,有人爱吃红色的就有人爱吃白色的酶豆腐,所以一般5分钱分两个渣头碗,一个小碗装回来一块半红色的、另一个小碗装回来两块白色的酶豆腐——遇到这样要求的时候,“卖酶豆腐的”往往会给你一个白眼,因为他要夹破一块红色的酶豆腐,你还要挑那其中比较大一点的一半。一年到头,尤其是每个月的月底,酶豆腐实际上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平时大人会说“搭筷子的菜”,意思就是“更次要的菜”,是相对于青菜萝卜土豆大白菜人造肉等而言的。其实当时,一碗白米饭上面有半块或者4分之1块酶豆腐,就一碗酱油汤,是月底常有的事情——那时候酶豆腐确实好吃!

因为好吃,或者吃出了习惯,或者是培养了一种感情,所以后来母亲自制起“酶豆腐”来——入冬以后,选一些豆腐干,切成小块,在冬天的风中阳光下处理多余的水分,然后放在一个瓷坛里面铺好的禾秆上面,盖上盖,十天半月之后,发酶生臭,母亲满心欢喜地一块块夹出来,铁锅里面已经炒好了拌上盐的辣椒粉,用类似于“驴打滚”方法上料,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入洗净的玻璃瓶中,倒入一点香油——数日之后自制的酶豆腐就可以享用——这是绝世佳作!从前在戏校学戏的大哥爱吃,远在北京造飞机的二哥也爱吃,写诗编辑文字的三个更爱吃,哈哈……吃母亲自制的酶豆腐,就会有一条细细的线,牵引着,回到从前……

母亲是旧社会资本家的女儿,她吃的最多的其实是:她自制的酶豆腐。每年入冬的时候都要自制一批,等着归乡的孩子回来装进行李箱,带到很远的地方——这也是一种情怀,一种30多年来不变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