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人来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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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折纸

前不久见到一个少年时代的玩伴,阔别30年后重逢的心情很快乐,她从日本回来,路过上海,我请她喝茶,又一起谈很多曾经往事,更是心绪万千。后来说着说着,她好像有些被话语牵着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甚至没有能在我的面前按奈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当着我的面流下了眼泪,一个快四十的女人动了感情,能让坐在一旁的人手足无措。她一边无声地哭一边折一张桌面上的纸,折出一个千纸鹤——在日本的文学作品里经常可以读到的、在日本的影视作品里也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雪白的千纸鹤……我们那个时代,从来没有折过千纸鹤。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渠道知道还有这样一种帝国主义国家日本的折纸,就算知道有,也是万万不能随便折的,在那个特殊的有着特别红色和绿色的年代里,你也许会因为折一只帝国主义国家象征物的白纸的千纸鹤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背上什么罪名。记得当年会英语的刘福临老师保留一本美国地图,竟然获得了一个企图叛逃的罪名并且一时间当作美帝国主义走狗拖出来批斗……

但是折纸,给我们留下过很多美好的记忆。这个和我一起喝茶时禁不住动了感情流了眼泪的女人在三十多年以前,就得到过我折给她的纸船。折纸船有好几种,一种是前后带有盖棚的叫做“乌篷船”;还有一种是两头尖尖的只有船帮的“月牙船”;还有一种是前面高耸船尾低浅的叫“舰船”。

六月天,下雨的时候,墙角栽种的蔷薇,高高地已经长到了墙头,一簇拥一簇拥的蔷薇花把雨说都染红了。孩子们都挤在门框里的方桌上,一边从练习本上撕下纸来折纸船;一边盼望着雨点快些停下来。唯独她,手上拿着洋娃娃,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看我折纸船。她是“支内家庭”的女儿,那个时候为了支援内地建设,从上海把整个工厂迁进来,连同厂里的职工、连同职工的家属、连同她的玩具,包括她手中紧握着的那个洋娃娃……她,那个时候不会折纸,成天抱着那些洋娃娃;她不让我们动她的洋娃娃甚至不准我们去摸她的洋娃娃,仅仅只能用眼睛去看她的洋娃娃。但是,她索要我给她折纸船,在六月天,在下雨的时候……桌面上折了好多纸船,男孩子比较喜欢“舰船”,女孩子比较喜欢“乌篷船”;她只喜欢“乌篷船”,我却最喜欢“月牙船”。折好的纸船一只一只分到孩子们名下,她,只要了一“艘”两寸半长一寸高的“乌篷船”,我自己留下三艘“月牙船”,用针线扎孔连接成首尾相连的月牙船队,一起看着门框外的地面,等待雨停。

其实不会等完全雨停,只要雨点稀疏下来,这群拿着纸船的孩子们,拖着凉鞋或者光着脚就试着走出去。她,不穿凉鞋,说是妈妈不允许,只让她穿布鞋并且还要穿上洋袜子,丝光袜,绣了花的那种。雨点确实只有三三两两了,她,跟在我屁股后面出来,奔向小巷墙角的水沟,一沟雨水,正好等着我们这群孩子来放纸船。“舰船”速度很快,喜欢放“舰船”的已经跟着他们的船跑到前边了,她的那只乌篷船很慢,在沟里上下沉浮,悠悠然,向前……我的月牙船队,因为三艘连在一起,特别那人寻味,就好像是有真人撑着舢板在河道里随波而流……所有的纸船,最后都要被这沟雨水带到巷口的下水道里,那些放“舰船”的男孩子们发现自己的舰船“没了踪影”,欢呼着,仿佛自己是英勇的“舰长”,一起完成了伟大的航行任务似的;我的月牙船队最后也像一条龙一样被卷进下水道,留下一点惆怅;她,却哭了,她的“乌篷船”野不例外地消失在下水道了,她哭着要我赔她的乌篷船!她,是一个爱哭鼻子的不讲道理的小女孩;一个不会折纸船却向我索要乌篷船的小女孩;一个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在同一沟雨水里放逐纸船的小女孩;一个让人同情的穿洋袜子穿布鞋的小女孩……我选择再折一艘纸船,纸乌篷船,“赔”给她,可以换得她重新绽放的笑脸。

不下雨的时候,孩子们聚在院子里,我选择坐在地上,折纸飞机和火箭。其中纸飞机有两种:一种是三戟头的,从外观上看容易让人想起当时的“解放牌”大卡车,并不像是飞机;另一种是尖头的,比较接近现在的“鹞式”战斗机。“解放牌”大卡车式飞机整体很宽厚,飞起来比较慢但是平稳;尖头战斗机飞起来很快,由于头重脚轻,容易迅速坠地。秋高气爽的午后,一群孩子都使劲朝天上“飞”纸飞机,叽叽喳喳的,相互攀比,看谁的飞机飞得更高。她,一般坐在门前的小木凳上,抱着只属于她的洋娃娃,看一只只只飞机飞上天又掉下来……我一般会爬到墙头,使劲震动手臂让我那特别宽大的“解放牌”大卡车式飞机尽可能地更高地飞在空中更久地盘旋早空中,让她的眼神能更长久地盯着我的飞机看,让她在纸飞机掉落之后用眼神寻找我,然后再次爬上墙头……最能取悦于她的要算是纸火箭,笔尖笔尖的纸火箭,这一大堆,拿起一只轮圆了手臂奋力震动,纸火箭比纸一条线飞出去,飞到屋顶上或者飞过院墙,都能让她发出惊叫,那种声音带有不属于我们这个江南小城的只属于外地大城市的特殊的音符;那种声音能让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感受到城市与城市的差距、语音与语音的差距,男孩和女孩的差距……

在阳光灿烂的春夏之交,我还会为她专门做一个纸风车。裁剪一张四寸见方的白纸,从四个角的那四个点开始分别向中心处剪开,都在离中心点半寸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找来蜡笔或者颜色笔,涂上鲜艳的颜色——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她,抱着只属于她的洋娃娃,趴在我面前看。我还要去找一把笤帚,从笤帚上抽一根结识的麦秆下来;还要去父亲的工具箱里或者母亲的针线盒里找来大头针和顶针。麦秆被我剪成两段:一段一厘米、一段长一尺。把一厘米长的麦秆直立着放在剪好的方片纸正当中,把被剪开的已经成为风车羽翼的一角依次压在这一厘米长的麦秆上,最后用大头针扎进去、穿透麦秆、穿透纸心,最后扎进那段一尺长的麦秆,七彩的风车,诞生了!她,拿在手上,小心翼翼的,我用力吹一口气,风车立即就转起来了。她,特别,特别开心……她一手抱着只属于她的洋娃娃,一手举着我给她做的纸风车,走着走着风车就自然而然地转起来了,彩色的叶片,转动着灿烂的阳光、拨动着我喜悦的心情……

在盛夏,纳凉的傍晚,她,抱着只属于她的洋娃娃,坐到了我们家摆在门前的竹床上。因为她舍不得松开她那只紧抱着洋娃娃的手,所以我没有办法和她玩“翻红线”的游戏,我让小波和亮明去玩“翻红线”的游戏,一根红线他们可以“翻”出“飞机”、“大炮”也可以“翻”出“筷子”、“摇箩”。我在一旁为她做另外一个折纸,这个折纸似乎没有名字,因为折好以后要在露在外面的四个区域写上“东南西北”,所以这个折纸我们直接把它叫做“天南海北”。我折好以后,外面写上“东南西北”,里面写好了“白雪公主”、“母猴子”、“美人鱼”、“媒婆”、“卖火柴的小女孩”、“地主婆”、“刘胡兰”、“女特务”这样八个名词。晚的方式也很简单,她,不必动手,只要对我说:东三下或者南五下,这样我就把手上的折纸依次张开三下或者五下,最后张开嘴巴的折纸上面可以看到一个名词,如果正好是“公主”,她,会很高兴;如果正好是“女特务”,我会很高兴……玩“天南海北”,还可以掌握一个技巧,这个技巧的运用也可以取悦于她——一般在露在外面的区域里写了“东”字,这个“东”字下面就填写两个名词,一左一右,只要好名词和坏名词搭配填写就好了,比如她,只要叫“东”,不管叫得是奇数还是偶数,都可以在最后打开那个好名词给她看,博取她的喜悦。我经常在夏日的傍晚,坐在我们家的竹床上,和她玩“天南海北”的游戏;经常取悦她,让她在那个晚上一只变换着做“白雪公主”、或者“美人鱼”……一直到她长大了一些,长到觉得和我在一起玩任何游戏都会脸红的年纪,她也放弃了每天抱着只属于她的洋娃娃了,慢慢地变得很少看到她的身影。我一直不明白的事,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躲着我?我一直希望仍有机会让我用更多的方法取悦于她,为什么她就不给我机会呢?一直困惑。一直到高中毕业后,她,回上海了……

再次见到她,都是年近不惑的年龄……到了不惑的年龄,在阔别三十余年的这一天,她,竟然学会了折纸,竟然能折千纸鹤!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依然控制不住情感、爱流泪……

我和她分手,一起走出那个木房子,送她上了出租车,等她坐的车开到灯火阑珊处,我忍不住回到店里,想取回留在桌子上的那个千纸鹤,因为我真地想通过拆开那个千纸鹤学会一种新的折纸方法、学会怎样去折一只千纸鹤……

但是当我回到刚刚我和她相对而坐的那张桌子前时,发现已经有另外一对青年男女相对而坐,一边聊天一边喝茶……我去问服务生刚刚桌子上的那个千纸鹤是否还在,她回答:什么千纸鹤?一脸迷茫的样子让我也无法再追问下去……

回到家里,取一张白纸,裁剪成小纸条,花了一整个晚上,折了好多“双叶草”,这是用纸折成的类似于“三叶草”那样的形状的折纸。我推开床,从窗户里把这些纸折的“双叶草”撒出去,一大把纸折的“双叶草”一起早空中旋转起来,往下飘、往夜色里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