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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铭子毕业于著名的人民大学新闻系。她来自一个边远的城市。这个城市由于太地处边远,几乎隔断了和另外所有城市的联系。肖铭子一下子从那么边远的地方考进北京,念完这所名校,不要说在她的家乡,纵使在北京在同行们眼里,也已经对她另眼相看了。
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反复地提及肖铭子生长在一个边远之地呢?我认为这点非常有说明的必要。因为她生长的环境和她的个性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她的父母竟是居住在城市边沿的一对目不识丁的农人,她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那封闭的,甚至可以说单调的乡村生活,孕育了肖铭子丰富而敏感的心灵。她常常站在村头的树下,背靠着郁郁葱葱的村庄,打量着眼前的城市。我猜想,那一刻,在她的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欲望。
肖铭子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主张。为了杜绝日后出人头地时孤陋寡闻,她从中学时期就开始发奋阅读。以至于她读书读到衣饰的每一处皱折,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微小的细胞颗粒都打上了知识的印痕。当她移动着她那两条灌满诗书的长腿,野性地,英姿飒爽地穿行在都市的大街小巷,也就是格外地与众不同了。只有墨香没有粉香,却似一面无字的旗帜,有个性,有韵致,有春风拂面的和煦,又有独立寒秋的卓越。
书呆子们读书常常都读到肚子里去了,肖铭子读书却千真万确地读到嘴巴上去了。她用眼睛读,用嘴巴吸收,然后直接转换成一种锐利的武器。截止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超过这种武器的力量。从古至今,关于使用嘴巴出奇制胜的例子一直在被传诵,并被视作一门科学。读了新闻的肖铭子,口若悬河的肖铭子,那青春恣肆的样子,常常让我们睁大了眼睛。男人们的眼睛因此而闪闪发光。但肖铭子似乎并不满足,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能让男人喜欢的女人还不够,让女人喜欢的女人才是真女人。
我第一次看见肖铭子,尽管隔着长长的时空,阴阳两界分明,但她看上去仍是那么生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清新亮丽的女孩。
她的出场就像一缕灿烂的阳光,照亮了陈旧日子的每一个角落。大胆、活泼、机智、幽默、尖锐、聪敏,这些词一股脑地堆积在你面前,回旋于你的耳畔与心底。你不知不觉间已为之牵引。你目瞪口呆,你目不转睛,你不知所措,你自惭形秽,但你却出人意料地,极宽容极大度地接受了这些行为。不管你是男人或是女人,你真的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上她。
是要成为新闻界最出色的新闻人(她给自己的目标是五年)。她不仅要求自己出色还要求自己寻找一个最出色的伴侣。她说她喜欢优秀的成功的男人。她的表情告诉我们她是有信心也是有能力的。她的坦率的表白已经感染得她周围的男士们都尽可能让自己出色起来。
肖铭子把她的生活设计得鲜花铺路,前程似锦。
肖铭子的大胆的思想和语言犹如一片光明,是散藏在每一个黑暗之中存处的男人与女人心底的经年旧梦。哪一个不曾有过这样的向往?这些向往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紧紧地关闭着,现在突然借助一个人的嘴巴打开,光亮射进每一个人心头。肖铭子这个名字成为最出色、最坦白、最热烈、最敢于表达的代名词,以至于我把这个名字与勇敢和光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肖铭子的故事中,我是不应该出现的,尽管我对肖铭子一见倾心,如同故知。她热烈的气息至今能拂动我体内沉寂良久的激情。事实上,将先锋和我坐在一起的时候,肖铭子已魂荡九霄。肖铭子的名字我几乎是最后一个从他们和她们的口中听到的。
肖铭子真实的生活场景又将如何呢?
将先锋和我坐在小会客室里说话的时候,事实上,他已经淡化了对肖铭子当初的热切。我觉得他对我倒是有了一点倾心的意思。这种心态有一点女人的直觉,但更多的是肖铭子传导给我的。我不知道感觉是否准确,肖铭子自信与他交往过的男人百分之百都能够被她打动的。即便暂时没有被打动,她会用她健康快乐的本领去征服,她总有这种本领,她许是一回无拘无束纵情的欢笑,也许是一种天然元邪的姿态,也许是一段无遮无拦的话语。
在这一点上,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我和肖铭子有类似之处。否则,市长将先锋就不会乐意接见我了。
此时,我和将先锋坐在这个极封闭的小型会客室里。
窗页完完全全地叠合在一起,粉色的聚脂胶片组合的窗帘被户外明媚的阳光映成一屋子肉红,从折叠处透过的光又恰似人体的血脉。华丽的装饰、厚重的地毯、宽大的沙发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泽里。这种氛围是一种最容易造成犯罪的场所。也许是我的心底太阴暗,但这样的场所确实极方便做成某种交易。比如权力和美色,一个许诺和一次献身。这个时代就是一个交易的时代,人们为了某种利益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而大多数人在谈及一场交易所得到的安逸,仍会露出一脸的妒意。
窗帘向内集中的结合处有一条合不拢的缝隙,阳光透过极小的缝隙热烈地不管不顾地拥挤进来,让人产生一种类似插足、见缝插针等一些诡秘的错觉。朦朦胧胧的热切在这种状态中越来越不可遏制。悲剧和喜剧几乎同时上演。也许是一场死去活来的千古传奇(绝无仅有)。也许只是一幕短促的肥皂剧,时过境迁,转眼即逝(不过如此)。那不管是悲剧或是喜剧的情节在此间都演绎得格外美好,充满着温情脉脉,难分难解的缠绵,犹如和风细雨,犹如电闪雷鸣。此后的事情,如同窗幕的缝隙渐渐大起来,像开启一扇窗子,一切距结局已经不太遥远。有人可以堂堂正正地从里面走进光明中去;有人只看到一些污浊,邪恶的东西,以及肮脏的灵魂和肉体;有的人感觉到的只是平淡、乏味,如同蓝天的白云,举目即是。
我告诫自己不能再继续寻找关闭与打开的感觉。我对将先锋说:“开始吧,关于肖铭子。”我当然是笑着说的,我甚至笑得有点邪气,有点无耻。我想写一篇小说,这个目的绝对是不能让将先锋洞察的。否则他这头狼完全有可能把我这只羊吃掉。
他略带不满地说: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肖铭子啊?”
然后不待我回答又半是安抚地说:“急什么,这么没有情致,我还以为这么急着见我有什么事情让我帮助办理呢!”
我嘻笑着说:“我吃醋了,我想知道你当初有多爱肖铭子。”
“男人和女人之间难道必须有爱吗?”
我惊讶了。我突然决定尽快结束谈话,我不想再让自己陷进去。我一向对将先锋是有几分倾慕的。我一直以为将先锋只不过是事后淡化了,却不知道压根就没有肖铭子眸子里的爱情故事,但是记者肖铭子的丧葬仪式上,市长将先锋可是公开到场。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全然不顾引来的一阵阵嘈嘈切切。人有时的确是看不透的,纵是自己也难以把握各个时期的各种复杂的情怀。
下面是我所了解的关于肖铭子的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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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铭子在结识毕加索之前已经有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男人钟舒是一家名报的新闻记者,和肖铭子同行。肖铭子刚入道的时候,钟舒已经是本市的名记了。肖铭子读书多、脑子活络,嘴巴能打动人,人鬼怪精灵,性别自然又占有男人无可比拟的优势。常常出其不意地搞到一些能上头条的新闻。因此,很快便有些崭露头角的意思。尽管不在一家报业,但在同一个城市,新闻又是不划分行业的行业,如果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就难免同行是冤家了。但恰好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且又年岁相差无几。
一个是少年才俊,一个是小荷出尖。一个未娶,一个当嫁。如此这般,就有了别的意味了。因而肖铭子同钟舒走到一起即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即简明、又快捷。他们的爱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如胶似膝无需调合了。
肖铭子至死脑子里都清晰凸现那个完整无缺地保存着的下午的场景。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寂寞的午后。肆虐的阳光铺天盖地,窗外树上的蝉热得忍无可忍,愤怒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肖铭子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无论在怎样烦躁的状态里,只要拿到一本书,即刻便可进入一种人定的状态。但那天下午肖铭子几次拿起书都又焦躁地放下。她发现宿舍墙壁上一片黄色的印痕构成的图案极像一种妇女专用的医疗器械,这种器械她曾在妇女保健宣传手册上看到过,大约是根据女性的某种器官研制。现在为肖铭子无端地引出遐想。肖铭子非常仔细地研究了图案的规则,突然之间有一种切肤的恐惧,仿佛又是一件遥远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在眼前发生。后来天突然黑下来,比黄昏更黑暗。紧接着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肖铭子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手要将她撕裂,一道闪电似乎劈进了她的胸中,炽烈如火。
钟舒正是在黑色沉郁的天幕中冲进肖铭子的宿舍。那一时刻肖铭子正猛劲地往肚子里灌凉开水,肖铭子看到湿淋淋的钟舒不是愣了,而是怕了,她惊诧于自己感应的敏锐。
肖铭子不可以说是情窦未开,而是朦胧中尚未开启人性的欲望。她紧张得大汗淋漓,她只好不断地哀求紧箍着她的钟舒,她正被一种痛彻心肺的感受撕扯着,她的脑子一片混沌。钟舒像一座山,她推不动,掀不翻,钟舒却激动得无与伦比。他激动得差不多要喊叫起来。他根本顾及不到肖铭子的眼泪与哀求,他一味燃烧在自己的欲望里。
那个黑色阴郁的下午像一道符咒改变了他们此后的生活。
肖铭子从此结束了她的处女生涯。
肖铭子和钟舒之间的爱情在当下这个时代,尚属最真诚的一种爱情。是用情感与血肉汇织出的至真至纯的交合。除了有彼此的激赏,没有金钱、没有名利、没有身份的高下,但是他们的年龄结构、知识层面,对生活的感悟却能达到极度和谐。关键是他们爱着,那种爱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用行为表示的,也许只是一种气息,无影无踪无时无刻地游移在他们之间的细枝末节里,只有他们自己能嗅得到那种味道,触得到那种感应。
肖铭子的母性姿态在一日之间被全部调动。剩下的事情就是大幕落定,如何登场做一个贤妻良母了。她的书堆里增加了不少世俗的东西,如插图本的《如何为人妻母》、《家庭百科大全》之类的书籍。温柔、矫情、细腻、欢天喜地、多愁善感铺天盖地向她涌来,然后又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向着钟舒奔去。
我看见过他们那个时期的一些保存精美的照片,肖铭子一反常态每一个镜头都温婉娇羞地瞪着她那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穿越焦灼浮躁的时空向我昭示她的幸福。钟舒的眼睛中则放射出一种贼亮的兴奋的光点,满足、自信、气宇轩昂,仿佛主宰了整个世界。肖铭子是沉浸在他们共有的而:不是独自的幸福中。
钟舒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他几乎满足了肖铭子各种情感的需求,宽容的父亲、浪漫的情人、成功的幽默大师、心领神会的朋友,这如何不让肖铭子感到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呢?
那时,性生活对肖铭子尚不是一个十分妥帖的概念。
他们在一种半遮半掩的非正式状态下同吃同住。做爱是每天的必修课程,钟舒无疑是一个百战不疲的将士,又恰似一个劲头十足的瘾君子。他很难顾及到肖铭子的感受。尽管他也不时地追询肖铭子的感受,事实上他是把自己的感觉强加给了对方,他以为自己的欲望就是肖铭子的欲望,自己的快感就是肖铭子的快感。肖铭子爱钟舒,她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与之厮守着,但不是肉体的交融,更多的时候她渴望倾诉,她盼着钟舒快点结束战事,好让她依偎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因为没有房子,他们这种情况差不多又持续了一年。
有一天,肖铭子突然感觉头重脚轻,四肢疲软,呕吐恶心,她早已无数次地通过书本临摹到了这种感受。
我无端地臆断,肖铭子是没有很好地把握这样一个时机,如果他们就此顺理成章,结为百年之好,结局是否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呢?但后来我又想,肖铭子即使把握了这样一次机遇,就会改变后来的一切吗?
肖铭子一半委屈一半娇嗔,一半是爱,一半是怨地对钟舒说,她还没有培养出来做妈妈的心情。钟舒当然乐意继续过他潇洒快活的日子,他的父性更是远远未被开凿。
手术是在钟舒的一个朋友的妻子那里进行的。肖铭子无需为自己未婚先孕而羞惭,这个年头是个凡事见怪不惊的年头。钟舒朋友的妻子面无表情地说,她的侄女未结婚已经把男朋友领到家里住了四十多天,连她祖母都习以为常了。她说她结婚前也做过两次。她说别怕疼,女人要快活必须先承受疼痛。
肖铭子躺在那张特别窄长的铁床上,平生第一次叉着腿,敞开女性最敏感也最隐密的生命之门。突然之间悲从中来,大颗的泪滴打得铁床啪啪作响。钟舒尴尬地、束手无策地立在一边。肖铭子说:“钟舒你今生今世都要守着我。”
钟舒说:“守着你,守着你。”
当着朋友妻子的面,他只能使劲地,不停地攥着肖铭子冰凉的手。
感觉有一把冰凉的剪刀进入体内,然后咔嚓咔嚓地剪起来。然后又有一种东西探进体内使劲地抽拉,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肖铭子觉得再也熬不到头了,那种声响把她的神经扯成了碎片,她的魂魄早已破了,泪水汗水湿透了衣衫,一片黑云高一阵低一阵地向她压来。过了很久很久,似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听到一声器械丢进水池的锐响。
“完了。”
“一个月内不要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