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家的男人早已习惯由男人持家,李家的男人人人都是一把理家的好手。肖铭子并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女人,而是在一个好男人的娇纵里变得散漫起来。李智理所应当地包揽起所有的劳顿,李智知道如何利用每一寸空间,李智懂得使用何种材料,把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打理得舒适无比。
肖铭子外出采访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拖越长。肖铭子带着满腹的歉意享受着李智国际化水准的服务。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感越来越演绎成一种敬意,这种敬意又常常让她产生另一种惭愧的意识。小屋子里持久地保持着清亮无比的洁静,肖铭子总是在各种不同类别的食物的芳香中醒来或睡去。她小心谨慎,虔恭虔敬地不想破坏掉这美好的氛围,她宁可把时间消耗在睡梦里和路途中。
肖铭子心存感激满怀愧疚地存处在这种安适的日子里。这有关感激愧疚的意识却阻隔着肖铭子体内那种叫作激情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在无知无觉中越来越远地将他们分割成两条河流。
肖铭子在黑夜里被欲望拥裹着的时候,她突然想象李智是个色狼,这想象常常吓她一跳。而床的另一边李智正发出细微的鼾声,他连做梦的姿势都与白天一样充满理性。肖铭子睡着了的时候会梦到另一个男人,有一种仇恨的东西驱使着她杀死这个引发她骚动的男人,她躲在隐敝的夜色里手持一支支利箭,一次次地击中要害。
肖铭子被安逸的日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和什么人吵上一次,但她根本找不到对手,越是找不到对手越是有一种恶作剧的企图。她长期为一种恶作剧的情绪所左右。
小时候自以为被父母冷落得久了的她便有这种类似的心情,想打破一点什么,制造一些祸端。有一次她故意在一堵矮墙上跌落,造成右腿轻度骨折。一个月她宁可拖着硬邦邦的石膏走路,粗笨的石膏可以起到醒目的提示作用。
她观察行色焦虑的家人,有一种独享阴谋的快感。她那没有读过一年书却敏锐机警的母亲总是用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常常地盯着她。她觉得有一种被识破的窘迫,于是更加刻意寻找一些新的时机。父母总是过于周到又过于不周,总有被她抓到时机的可能。李智却像一台品质优良的消音器,清除掉了所有的噪音,也就是说所有的噪音都被李智吸纳得干干净净。这种包容的吸纳让肖铭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惟一的办法只有逃避。
她的逃避被李智检测了出来。
她的情感的尺码被李智检测了出来。
李智终于知道,在他生活的流水线上,出现了残次品。
李智在圣诞的晚上,在孤独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忽然发现那个花园的外面繁华似锦七彩斑斓的生活图景,他为这种发现感动得伏案而泣。他在这种感动里略带迟疑漫无目的地缓步步入寂寞的喧闹里。
李智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鲜花店。女老板在芬芳寂静的花丛中独自饮着一杯红酒,像在狂饮着她自己的青春。李智被那红色的液体所吸引,他看着女老板用她那修长的指头夹起酒杯,眼波和酒波都在向他抛媚眼。女老板很爽快的斟满了另一只酒杯,血红的液体在水晶杯的包围里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泽。李智端起了那杯酒,潇洒的姿势简直像在引颈高歌。女老板满意的笑了,她刚刚被一个男人抛开所留下的空隙,将很快被一个戴着秀琅架眼镜的男人所填补。他们放肆的笑声像鸽子一样在花丛中迭荡翻飞。他们放纵地在花丛中追逐,七彩的鲜花铺满了洁净的地面,他们在开花一样的欢悦里相拥而眠。
肖铭子此时正坐在那间被我用了许多笔墨描述的小型会客室里。肖铭子所在的那家报业的头是个色狼,欺男霸女。肖铭子业务好姿色也好,但肖铭子总是让头无所作为,越无所作为就越发想有所作为。肖铭子态度不明朗,头当然不敢明目张胆。但头毕竟是头,头总是可以找出一些可以做些小动作的事由。比如这次评奖(奖当然是可以兑现资金的奖),本来报社规定完成多少字数多少篇稿件上几次头条,奖项以此为依据。肖铭子本也不是很在乎一时名利的人。头却三番五次地找她谈心,大意是,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说话没有分寸,过于不在乎人情关系。他把人情关系吐得意味深长,并且不失时机地在肖铭子的手背上暖昧地拍了几拍。肖铭子当然明白了人情关系的关键所在,一气之下把状告到了市长将先锋这里。肖铭子曾采访过将先锋,并且写出一篇非同凡响的报道。当时将先锋还是副市长,那篇报道或多或少地为将先锋当市长起到了一些开路作用。将先锋仪表堂堂,身上除了官气、豪气并不缺少知识份子的文气。将先锋写得一手好书法,作报告好比做文章,一口气讲上几个小时,引经据典,博古论今,中西合壁,记录下来无需整理就是一篇好的文章。曾经有一种误导在为数不少的人群中形成定势,以为当官者必和愚蠢直接关联。此乃大错特错也。很多的官员,除了掌握有为官之道,他们睿智的大脑在尖端技术、文学、艺术等任何领域同样有可能成为精英。将先锋市长曾在政府全会上公开谈论人与体制的问题。他说,不要总是把一切过错都发泻在体制上,我承认体制有时决定着人的作为。
在私有制的体制下,产生过爱因斯坦;在公有制体制下,产生过陈景润。所以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武器。作为一个普通人,首先要做好普通的事。普通的事情都做不好,换一个政党、换一种体制你就能改变现状吗?说得多好啊,你能说将市长愚蠢吗?许许多多的人正是在自艾自怨里丧失机遇,这和体制确实没有太大关系。将先锋身上有一种永不懈怠的精神,他下过乡当过兵,恢复高考制度又头一批考人大学,即有实践又有理论。难怪连肖铭子这些才子佳人们也为之折服了几分。肖铭子对将先锋几乎是有些崇拜的心理,在他面前她深感自己阅历的单溥。而在将先锋看来,肖铭子的坦率尖锐、文笔犀利,阅览广博同样极得嘉许。
彼此倾慕成为相互吸引的先决条件,使得不甚光彩的关系似乎变得纯洁一些。当然,这也是一种通常的姿态。
但我宁可相信将先锋和肖铭子的关系是由互为欣赏导致互为爱慕的。
将先锋和肖铭子坐在阳光华丽光线柔媚的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暖,越来越慵懒,让人忆起儿时躺在祖母怀抱里的情景。肖铭子是个硬得起心肠的女人,肖铭子不轻易悲伤,但肖铭子在这种柔和的光照里,空间弥漫着难以言述的温情脉脉。肖铭子所有的遭际和困惑一古脑地涌上心头。将先锋父亲般的呵护,兄长般的体贴,更她让百感交集。肖铭子哭得一塌糊涂。肖铭子在将先锋怀抱里伤心欲绝的模样,让将先锋生出一些英雄般的气概来。他们的开端正是应了一句:自古英雄爱美女,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智从花店里逃离后,很长时间不再踏进那条花街。
但过了一段时间,李智还是忍不住又朝着那条花街走去。
肖铭子夜夜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彼此如何把双方埋葬,梦境分两组展开。背景是女人和男人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好像在毫无缘由地挖着一个坑,也不知道怎么没有费力就挖成了,坑的旁边居然还摆着一副白茬的棺木。坑里像井一样涌出甘洌清醇芳香无比的泉水。
第一组梦境:男人指着水坑对女人说,跳进去。女人顺从地跳了进去,温润的水浸润了女人的躯体,躯体慢慢被水浸没,可以感受到那沉沉浮浮的飘逸。男人走了,男人的脚步声震荡着五月沉寂的夜。女人怎么也不能被水淹没,女人于是一次次从水底浮出。:女人哗地一下携着巨大的声响,湿淋淋地水鬼一样地跃在刚掘出的芳香扑鼻的泥土之上。我在数月之后仍能清晰地听到哪惊天动地水花飞溅的声响。
第二组梦境又分为两个场景完成:
A:女人指着水坑让男人跳进去,男人顺从地跳进水中,同样的沉沉浮浮,女人推翻了一块巨大的土块,土块完整地覆盖了浮载男人的水面,时隐时现的躯体和土块一晃便沉没了。水面巨大的涟漪一点一点地消散,水平如镜,水底慢慢浮出一轮色泽金黄,洁净无比的月亮,映得整个天空如同白昼一样。
B:女人用一类似枪的东西抵在男人的腰间,女人让男人跳下去,男人说跳下去之前他想吃一只分辨不清品种的果实,男人很从容地弯腰拣起这只果实,果实在月夜里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果实在男人手中奇妙地化作一枚光滑的石头,石头猝不及防地飞向女人的太阳穴。没有听见枪声,女人和男人却同时倒地。
肖铭子一夜一夜地在梦中挣扎,扭曲,抽搐,惊叫。
肖铭子和李智在春季的末尾办理了离婚手续。
肖铭子两手空空,告别了居住一年有余的小屋。有风吹来,吹得她空茫的心更加空茫,小屋竟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记忆。
肖铭子重新回到她单身的生活中去。昔日栖身的单身宿舍早已被群雄割据。归来的肖铭子总有一种鹊巢鸠占的感觉。肖铭子在极不被欢迎的眼波中重新操起生计。她那细嫩的很久以来习惯了只握笔杆的手只好从头打理自己的生活。不要以为她会有所悔悟,肖铭子从头到尾再没有想起过那个做过她丈夫为她操持家事的男人。仿佛这个男人只是她的一场不着边际不十分清晰的梦里,一个匆匆忙忙的过客。又仿佛是看过的一场没头没尾的独幕话剧,剧情在她短促的生命里程里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让肖铭子畏惧的尚不是生活的繁文缛节,而是进行生活的操作场所。报界是众所周知的大龄女子密集度最高之处。在这里房子成为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据说房子的重要大大超过了对尊严对人格的重视程度。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或委身于权贵,完全可以视作一种正当的谋生手段。
肖铭子躺在被一道布障分割开来的黑暗中,彻夜倾听布障的另一端放肆的绵无绝期的床笫之声,水波荡漾一浪高过一浪地迭过这边。肖铭子的存在反而成了一种调整欲望的润滑剂。有一部世界名片、描述的就是一对做爱者发觉被人窥视因而变得高度兴奋夜夜贪欢。但这种兴奋把肖铭子撕扯得浑身疲软,一整天一整天地打不起精神。
是将先锋把肖铭子救出苦海。将先锋说他并没有出一分钱给肖铭子,他只是用自己的名义给房屋开发商打了一个招呼。价值二十多万元的两居室,只付了五万元,肖铭子便从此成了房子的主人。房子当然也成了将先锋的造爱庇护之所。
肖铭子想也没想过要成为将先锋的夫人,将先锋更是没有打算要毁掉他固有的婚姻。双方态度一开始就比较明朗,反而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纠葛。复杂的婚外情有了这些心领神会因而变得格外轻松和浪漫。某种意义上虽然是权力与利益的妥协,但到了他们这里两情相悦,两个人彼此满足。因为不是真正的婚姻,不在一起生活,就有了一些超凡脱俗的味道,有时为了让对方多一些高兴,宁可牺牲一点自我。如此以来,婚外情自然能达到平常的婚姻生活所不能达到的另一番境界。否则男人就不会放着美满的家庭而处心积虑地去过一种偷情的日子了。两个人好是真好,并不逢场做戏,肖铭子视为爱情,将先锋视为红颜知己。
肖铭子清楚地知道将先锋的夫人是将先锋心中的一块圣地。肖铭子不情愿用“爱”字表达,因为他们之间如若用了一个“爱”字,肖铭子便不知把自己如何摆放。她说的是推崇,将先锋非常推崇他的夫人。将先锋说他的夫人张玫是他同学里最有才气,最漂亮,气质最好的女生。将先锋说他夫人在大学里第一个人党,若不是后来为了顾惜池的进步,前程是不亚于他的。将先锋做到了地级干部,而夫人为了他却只做了县级,这一点是肖铭子过去就曾听说过的。
肖铭=产说你爱她吗?
这是肖铭子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让将先锋有点儿意外,心里便有了一丝不快。将先锋对她设问后面的动机,有了惊心动魄的警惕。因此,他想了想便肯定地说:爱。
他并且补充说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感情这个很有一些份量的词条很坚实地从他嘴里吐出,像有一只纯金的纽扣掉落在品质精良的纯木地板上,碰撞出厚重的一声绵响,一点都不外延。、肖铭子并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其实,肖铭子只是好奇并没有更多的意思。但将先锋的回答有了太多的防范,因而,两个人的目光对峙时还是有了一些尴尬。
将先锋缓口气说:
我们是同过甘苦患难的,一起哺育了两个孩子,彼此在一起很不容易。你还年轻,好多夫妻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能解释得了的。你只需明白,我需要你离不开你就行了。
将先锋并不为讨好另一个女人而背叛自己的妻子,将先锋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大丈夫将先锋一面热爱着自己的妻子一面又同肖铭子浓情似火,如此看来将先锋应是一个真正出色的男人。肖铭子犯的却是女人的通病,在剖析别人的遭际时大彻大悟,却宁可相信奇迹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也许从另一种角度分析,肖铭子是那种为我所欲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也就是偏偏要“我”爱着就行。我这样想。
肖铭子是个自由人,一个人的日子就格外绵长。好在她是个有作为的女人,除了她热爱新闻事业,她还可以大量阅读,她并不失落。表面上看她甚至过得很洒脱,在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许久后的日子里人们仍然在这样说。但是真实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能够说得清楚。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