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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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南岳纪游(2)

妖风迷雾拦截了一大半人,剩下我们十来个勇士向南天门、狮子岩、祝融峰徒步进发。

对这雾,同行有抱憾之声。我则相反,喜欢,尤其喜欢眼前半透明的薄雾——越往上雾越薄了。比如一名舞女,身着薄如蝉翼的舞裙起舞,比起****实在更有一种朦胧婀娜的美。就说行人之间,有雾隔着,彼此观望,正如雾中赏花,感觉也似乎更加亲切而美好。至于佛宇洞天,不是更需要云雾衬托出仙境般的效果来吗?有了雾的屏障,不管是真是假的和尚,一个个也会立即逼真许多。

滑稽的是我们赫赫有名的大作家鄢然,见佛就拜,生怕失掉了机会似的。在一处道观,她一跪下去,就喃喃念起阿弥陀佛来。陪在身边的黑衣人哈哈大笑,赶紧拉她一把,为她指明正确方向:你是信佛的,佛殿还在后面呢!鄢然并不急,磕完头,冲我们笑得更嫣然:拜了也没事呀,反正都是要拜。我半打趣半安慰她:没事没事,人家佛道相安,何况我们也不知道谁的法力更厉害。

在祝融峰顶的寺庙,朝拜者越来越多。一问,原来是邵阳某个村子的两百多号人全来了,他们每年都在这一天来南岳烧香还愿。一行人全是走上山来的,走了四个多小时。我扫描人群,发现最长者年逾古稀;年幼的,除了几个三四岁的孩童,竟然还有一位妇女怀里抱着两三个月大的婴儿!童剑编辑带了摄像机,一路拍摄了上来,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的镜头除了对准上述特殊人群,还特写了一位美丽的乡村少女,少女生得玲珑剔透,正在进行的虔诚跪拜使她脱出本有的羞涩,柔静中透出优美,一对分外灵动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佛性。佛,如果真有的话,应该不在寺庙,而住在每一位善男信女清澈的瞳孔里。

我想到奇情小说家徐訏以南岳为背景的短篇《幻觉》,表达的主题与我上述感想接近

女主人公地美,是一位美丽的乡村少女。男主人公墨龙,是一名美术院校学生。因为美与爱美的因缘,他们在美丽的乡村野外一见钟情。他为她画过一幅绝美的田园少女图,地美那像从地里长出的美让他心灵战栗,以至让他丢弃艺术丢弃理性,选择肉体选择非理性的始乱终弃。地美的美从此凋谢,流落南岳沦为一名疯尼姑,不久随着一场大火与她寄身的庵一同化为灰烬。墨龙因此来此剃发赎罪,把这危峰之巅作为终生的归宿。南岳观日台是墨龙和尚每早必去打坐之地。在连续几日的大雾散去之后,在一次壮观的日出之前,在小说的结尾,叙事人“我”不经意间看到了墨龙每次日出前见过的奇美的幻觉——他的美丽的尼姑地美,明白了一贯淡定的墨龙的信仰原来似佛非佛。以至最后,“我”几乎要怀疑整个的南岳也不过是幻觉的存在。实在是眼前的幻觉,而幻觉是心中的实在。美与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亦真亦幻中涅槃轮回。

整个故事本身也很美,深深地打动和启迪过我。这样的悲情故事又仿佛最宜发生在山水钟灵、天下独秀的南岳。同行的嫣然编审也正是一位奇情小说家,此行中我恰好浏览到了她送的富有藏族风情的****长篇《太阳的昨天是月亮》,这书也是一出男女主人公都追逐美好理想而又为此遍体鳞伤的人生悲喜剧。雪域人生,爱与恨是那样的火辣与决绝,生与死是那样的劲健与悲慨,令人气荡肠回,不胜唏嘘。观书与观人(读,尚需假以时日)同时,也算人生可称道的乐事。我眼中初遇的鄢然,属于红楼梦里史湘云一类的女孩(尽管她与我一样华年不再),热烈果决,而又憨态可掬,两只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好像每时每刻都惊奇于眼前的大千世界。我忽然联想到藏传佛教,其纯粹与正宗,对于我国各地一直是一种睥睨与俯瞰。据说那里很多百姓一年到头,喂牛放羊,辛辛苦苦积蓄,只为义无反顾地全部敬献给佛。有的信徒还千里跪拜而去,以至饿死渴死在路途。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在驱使。内地的敬佛则不然,蜕化成类似于给官员行贿,一种先打算盘的收买。有些和尚索性“代佛传话”,利用施主们求官发财考学生子等心理需要,与之讨价还价起来,令人啼笑皆非。较之古老得千年如一日的西藏,南岳香火虽说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但世俗与功利的外衣使它看上去永远像个舶来品。

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在所有的佛像道像前,我不曾微微为之动容。我自有自己的虔诚在,我敬畏那些为了自己的理想也为了他人幸福而提早从容升入天国的高贵灵魂,有些像那个不为人知的墨龙和尚——可惜观日台未曾去,黑衣人临时打了退堂鼓,导游无知,他拿出指战员的决断,此地一定山高路遥,既然最高的祝融峰已经拿下,亚军的宝座,算了。他显然是在自慰也慰人。

还冷吗?忘记了。户外锻炼有益健康且不说;体热外冷势均力敌,且不表;心物一体情景交融的乐趣足以令我们感恩造物主。我庆幸自己的果决的勇气。勇气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这座高峰常常横亘在我们孱弱的心中。回到半山亭,唤起午睡的留守者,我拿腔作势朗声道:“你们吃大亏了,山顶上好大的太阳。”高智商的学者们当然不会轻易受骗,一车人都笑了。

最后一站是下半山腰的忠烈祠。我不知不觉抢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现在明白,原来因为这里才是我心中的“佛”之所在。作为国内唯一最大规模的抗日烈士纪念陵园,就在不久前被审批为国家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历史的烟云终于完全散去。也许由于心理的积习,同人又几乎都是共产党员身份的学者,结果只有我一人在抗日烈士牌位前三鞠躬。然而,令我感动的是,他们与我一样不停地拍摄(陵园,一般游客不愿拍照乃至不愿前来),久久不忍离去。比起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的上百庙宇道观,一座偌大的忠烈祠显然过于寥落。据我来去观察,当天下午很可能就是我们一个团队来此问候。也罢,民族英灵们需要安息。

当晚,南岳山下。学者们与东道主们把酒联欢,其乐融融,乐不思归。我则在饭后邀约当地百年名校岳云中学语文教师、知名学者肖红辉兄,清茶两盏,砥砺深宵,相谈甚惬。最后谈及南岳依恃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疏于对人文资源的开掘,我们一同深以为憾。世界级大思想家,生前曾称“与岳罹难,惟岳知余”,影响力堪与衡山比肩的船山先生,看来今日富甲一方的南岳并不急着认他这个知音——竟然无一处景点勒石有船山只字片语,而船山两千诗词中几乎一半与南岳相关,即使一篇《南岳赋》,洋洋四千言,也无人能匹,可是也无人问津。从船山此赋中“金碧璀璨,安堵穹崇。比岫联香,接宇闻钟。花雨成蹊,白云在封。”等数语即可想见史上南岳富丽盛况。

末了,为了弥补如我一样的读者心中遗憾,还是以船山咏南岳一诗一词收束此文吧:

《重登双髻峰》

拾级千寻上,登临一倍难。日斜双树径,云满曼花坛。龙雨腥还合,佛灯青欲残。振衣情不惬,北望暮云寒。

《念双娇·南岳怀古》

井络西来,历坤维,万迭丹邱战垒。万折千回留不住,夭袅龙骧凤起。云海无涯,岚光孤峙,绾住潇湘水。何人能问,问天块磊何似?

南望虞帝峰前,绿云寄恨,只为多情死!雁字不酬湘竹泪,何况衡阳声止。山鬼迷离,东皇缥缈,烟锁藤花紫。云傲无据,翠屏万片空倚。

南岳,但愿不久之后我能再来看望你。那时,我不想这样雾里观花,浮光掠影;我不想如此借题发言,偷梁换柱;我想正正当当地写一篇《读南岳》。

(原载2012年第2期《新衡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