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灰军装的国民党军官登上塔顶平台,其中有一个矬墩子说话喳拉喳拉的特别尖。白山听着耳熟,不由地转脸看了一眼,认出了是四五年前在松花县书店当伙计的陈光斗。
那时,白山常到那个书店里买新书,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也爱看新书,有时还向白山求教一些问题。所以白山对他印象很深。
白山想主动向他打招呼,可是已经有四五年不见面了,不知道他怎么跑进关里来,怎么穿上国民党灰军装并且挎上武装带的,因此又把冲上嗓子眼的话咽回去了。
陈光斗在塔顶平台上向同僚们指手划脚地介绍了一番西安周围的古迹,看了洪燕一眼就转身下楼梯了。白山注视着小陈的背影,转而想道:“他既然在军队上当官,就一定会知道一些军事上的情况,跟他谈谈,或者可以知道一些目前的军事动态。当年在松花县我也没有向他暴露过自己的政治身份,今天跟他打招呼有啥可怕的?”于是转身轻轻冒叫了一声:“小陈!”
矬墩子军官果然在楼梯上站住,回过头来,接着就热情地嚷叫道:“嘿,这不是白山老师吗?”说着跑回塔顶平台上问:“你咋的也跑到了这疙瘩?”
白山笑笑回答说:“老家不能呆了,只好各处跑跑。你啥时候穿上军装,挎上斜皮带啦?”
小陈叹口气说道:“嗐,还不也是老家不能呆,跑进关里来。跑进关里来也没有着落,就投亲靠友当了丘八!熬了几年就熬了个准尉,挎上斜皮带啦。”小陈说完,回身向下边同伴们挥手说:“你们先走吧,我遇见了个老乡。”
白山见小陈对自己很热情,又见他把同伴们打发走了,就意味着愿意跟自己多谈谈,于是把洪燕介绍给小陈说:“她是我的内人,洪燕。”
小陈定睛看看洪燕,问:“啥内人,你不就是松花师范那个爱唱歌的学生吗?”
洪燕笑笑默认了。小陈爽朗地放声笑笑,又说道:“我方才看着就觉得有些像,可是又想你咋能来到了这疙瘩。哈哈,没有想到!”小陈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叹口气说:“嗐,‘九一八,呀‘九一八’,逼得咱们东北人满天飞呀!”
白山见他还像当年那般天真热情,本想跟他深谈,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又有游客攀登上来了,于是只用一般的客套话说:“异乡逢故友,真是不容易呀!我们到这疙瘩不久,各方面都不熟。你住在哪疙瘩,告诉我们,以后好找你呀。”
小陈爽快地说:“那么,你们先到我们营房里坐坐去吧!”
“方便吗?”
“方便。大小是个官,总不像丘八啦。”
白山一想外边人杂,不是深谈之处,答应道:“那也好。”
三个人下了楼梯,出了慈恩寺,转进了南门。洪燕觉得自己同穿军装的男人走在。
一起,目标很显眼,同时她又想到苏志成的忠告:国民党的侦探密布西安城。于是向白山悄悄说:“你们谈去吧,我还是先回去帮苏大嫂做饭去。”白山答应一声,转脸向小陈解释道:“我们来到这里,暂时住在一个老同学家里,光吃现成的不大好。”
小陈赶忙问洪燕道:“知道怎么走吗?”
洪燕回答着:“知道,方才就这么走过来的。”说着,自己回苏志成家去了。
小陈领着白山顺南门大街走,拐进一所大破庙里。白山一见院子里堆放着电线等通信器材,估计是通信部队,他跟小陈进了一间小北屋。小屋里有两张床,都是一样的灰布棉被、灰布褥子。
白山问同屋住的人是干啥的,小陈答道:“报务员,上班去了。”
白山心里一喜:“这些人消息一定灵通!”却故意问道:“你们这是什么队伍?”
小陈顺口答道:“原来是‘武昌行营’的通信营,现在挪到这里叫‘西安剿共总部’的通信营。”
听了小陈的话,白山心里一喜,却又一忧。喜的是小陈既在通信部队,消息当然灵通,忧的是他当了国民党军官,就不一定像当书店小伙计时那样单纯了。他决定以灰色的政治面目去接近他,向他探听军情。但没想到,小陈给他倒了茶水,看看门外没有闲杂人,却开门见山地向白山道:“在松花县的时候,起初光觉得你头脑清楚,眼光看得远。后来国民党党部带着军警包围了乡师,还到书店里搜寻你,我才知道你是干啥的。哎呀,我当时真替你担心呀!可是你跑了不几天,就‘九一八’事变啦。我因为看过那些新思想的书,觉得有点中国人气味的,就不应该当日本帝国主义的顺民,不久也当了义勇军。可惜那时候大伙都是满脑袋高粱花,谁知道游击战咋整呀!又是英雄大聚会,谁也不服气谁。后来还出了内奸,小鬼子一进攻就垮啦。我混到难民里进了关,一心想联络联络回去再干。
可是关里不许抗日,连谈一谈都要被******的人说你有通共产党的嫌疑。我一生气要投红军去,却找不到门路。红军在江西,又远,说话又不懂,咋投去呢?我们一块堆儿的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饭碗子又成问题了。听说******调东北军南下打红军。我们说先当东北军,到了火线上就拉过去,于是托亲靠友当了东北军。”白山听着一怔,想询问陈光斗在东北军里有什么“亲”、什么“友”,陈光斗却热情地接着说道:“可惜补的是军部通信营,始终没有上前线。在武昌行营干了几年,又调到这里。这里按说离咱们东北老家近了。可是老蒋仍然逼着咱们东北军打红军。他是想用杂牌消灭杂牌,最后由他的黄埔系统一天下呀!”
白山讽刺地插嘴说:“哼,到时候就怕由人家日本统一啦!”接着把何应钦代表******跟日本签订《塘沽协定》《何梅协定》和日本侵略者阴谋把华北变为“满洲国”第二的情况向小陈说了说。
小陈没有听完就大骂了起来:“妈拉巴子的,这些新闻,国民党报纸咋一个字也不提呢!这么一来,咱们啥时候才能打回东北老家去呢?”
他还问白山:“松花县党部捉你的时候,说你是****分子,你这个****分子既然到了这疙瘩,能跟这疙瘩的红军没有联系吗?”
白山不便正面回答他,只是借他的口气回答说:“你方才不是说了吗:一谈抗日,国民党就怀疑是****分子。看来共产党是坚决抗日的了。可是要抗日的未必都是共产党呀。”
小陈爽快地说:“咱们东北人本来很少****分子,倒是日本和国民党逼得咱们东北人上色啦!”
白山听着这话感到特别亲切中肯,但是多年不见了,也需要首先进行了解,于是问道:“方才你说是托亲靠友当了东北军的,啥亲啥友呀?”
陈光斗笑笑回答道:“我在东北军里并没有啥亲友,是我们一块堆的一个老乡,他姐夫在‘剿总’机要部门当大官,由他引荐,我们又造了张无线电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就进东北军挎上斜皮带啦。要不然就得扎横皮带,当丘八。”
白山知道军阀部队里“裙带关系”成风,笑一笑又问道:“你这一块堆的老乡,也在通信营干事?”
陈光斗用力摇摇头说道:“不,他姐夫早把他塞进机要部门去啦!”
白山听着又惊又喜,心想:“小陈有这些关系,对东北军的内部情况,知道的就更多啦。”他又把话题一转问小陈道:“江西的红军主力确实已经打到陕北来啦?”
小陈吃惊地看看白山说:“嘿,你咋还不知道啊,江西的红军打遍南半个中国,所向无敌,已经打到陕北来啦。有朋友在前方拾了他们的传单,说他们北上是为了抗日。那不正合咱们东北人的心思吗!可是老蒋还叫咱们东北军打人家红军!”
白山忍不住说:“红军不远千里来抗日,东北军竟去‘围剿’人家,这算个啥呀!”
小陈更气愤地说:“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一见你就高兴透啦,知道你是那一面的,就想问问你跟那边有联系没有。老蒋拿咱们东北军当傻小子使唤,向张学良说什么:‘你先帮助我打完红军,我就帮助你收复东北失地。’照眼前的情形看,红军越打越多,等不到打完红军,咱东北军就完啦!帮助咱们‘收复东北失地’纯粹是骗人的鬼话,谁信那个!”
“东北军里有这种想法的多不多?”
“多!特别是当弟兄的和排、连长。老蒋调我们南下打红军就这样许愿。今年逼着我们往西北这疙瘩追红军,也这样许愿。许了愿不还愿,谁还肯相信?况且东北四省明明不是东北军打了败仗丢失的,可是走到哪疙瘩,哪疙瘩的老百姓都骂东北军是孬种,不敢打日本,专打自己中国人!”
白山禁不住插嘴说:”那可不能埋怨老百姓!”
陈光斗连忙解释说:“当然,本来嘛,咱们一枪没放就进了关,还能怨老百姓骂咱们孬种?还能怨人家骂咱们东北军不打日本,专打自己中国人?这种气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没啥受不了的。可是另一种气就不好受啦。都是国家的军队,可是老蒋分成‘中央军’和‘杂牌军’,待遇也很不一样。咱们东北军属‘杂牌’军队,每月发八成饷、七成饷。还一压再压,总是不愿意发给。‘中央军’关十成饷,另外还有这种津贴那种补助,明的暗的一大套。杂牌军被红军消灭一个师,就取消一个师的番号;阵亡的、被俘的家属也不管,像叫花子一样到处投亲靠友找饭吃。国民党的中央宪兵竟然大骂东北军穷,没有志气,东北军不守纪律。中央宪兵也总拿东北军士兵开刀示众。所以不光当弟兄的一肚子气,就是当大官的也憋着一肚子火。不过他们因为官大,喝兵血喝饱了,不肯说心里话罢啦。”
“照你那么一说,东北军的军心一定很动荡不安啦?”
“那还用说嘛!这疙瘩那疙瘩游荡着,像些丧家之犬,又成天挨这种骂,受那种气,你想想能够不动荡,能够不窝着一肚子火吗?”
白山见陈光斗跟以前一样坦率、热情,又了解东北军的内情,于是跟他约定好日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告辞了。
白山回到住处,把跟陈光斗谈话的内容全都告诉了洪燕,两人一致认为,通过陈光斗不仅可以了解一些去陕北寻找红军的办法,而且可以通过他在东北军里有所作为。
白山和洪燕希望通过陈光斗弄准确红军在陕北活动的地区,以便动身去找,可是“剿总”的内部通报,一时说红军在黄河附近,一时又说在陇东发现了红军,使他俩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