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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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之购书经验(2)

(乙)第二次上当,在民国十七年一一又是一位异性。某太太,蠕妇也,由友人之介绍来余处称彼家有古书待售,邀余往观并代为估一“毛”价。倘余有意,愿以“半送半卖”之价归我云云。余允而未往者,几乎三月。后来催迫愈甚,只得一行。进门后,某太太即出来招待,进茶进烟,进糖果,进点心,热闹之至,惟不出示书本。天未晚已喊酒喊菜请食晚餐。余待无可待,不得已而发问日,“某太太,府上的藏书,今天可以看么”?彼日,“书?慢慢再谈,总可看得见的——不要性急!请先饮酒。我们来照杯——干杯”。余酒量尚大,干几杯酒,决不酩酊,亦不昏迷。且余在酒后可以保持常态,决不因买旧书而改买新人也。余于晚餐将毕未毕之际,恭然起立,告某太太日,“辰光不早,我要回家了。那边桌上的一本书——《花名宝卷》——我想问你买了,”即掷六十元,深深鞠躬而出。——远远似有人咒诅(swine)。

(丙)第三次上当,在民国二十年之秋,地点在麦根路,物主不为阴性而为阳性,介绍者亡友刘志新也。刘君谓“某里某号某姓有古书十二箱要卖。你可以去看,也可以选购或全购。不过物主虽穷,极要面子。外面不论什么人,不知道他肯把古书出售。我陪你去看的时候,也要客客气气,像做客人一般。我们不说买书,让他自己给我们看。你中意的书,暗暗指给我看。过一两天,我帮你拿来,再讲价钱好了”。不料余与主人会谈许久,正在开箱之时,来青阁主人杨寿棋君突然敲门而入,见余即日,“周。先生,你比我来得早。他们横催竖催要我来,我呒没空。他们的书怎样?你都看过了么?周先生,你先来,照理我不应当加入了。不,不,倘然成功,我同你合做罢。或者完全归我,你来拣选几种也好——我照进价……”余暗窥主人,又向杨君一笑日,“今天当然是你的交易。我和主人是朋友,常常到此地来玩的,我今天并不来买书呀。”

欲购书者,总宜求之书铺,不宜求之私家——此上文之意也。但书铺之书,皆得之私家,且书铺有种种开销,何以反较私家为廉那?日,有许多原因,书铺之同行,声气相通,一家估定之价,他家不敢增加。故物主邀请各家作比较时,其“货”无不愈看愈不值钱,最后总为第一家所得也。且书估讲话老到,似乎合情合理。“硬要面子活受罪”之急于待款者——如有烟瘾者或患舞病者——虽明知其言不实,亦无法与之争价。此外书估另有骗书之术,兹述一趣事如下:十五年前,苏州某姓出售家藏古书十余箱,约二千册,书估允给二千四百元,先付定洋三百元,半月以内提货交款。临出门时向主人日,“可否让我随便带一、二部去做做样子?”主人日,“好,好,拿几本去是不成问题的。”书估随手取外形破旧者二部(六册)而去——而永不复返。主人怪之,特来申追问,而付定洋者全不承认其事。后来始知彼所取为样本者,实诸书之冠,一明复宋本,一元刻元印,价在二千元以上,剩下者皆普通本,价在一千元左右。

上述者,有所为之欺诈也,书估有时作无所为之虚言:余得明刻残本《素娥篇》之次日,某书估来余家日,“昨天你买的那本图是残的呀!价太大了,真敲竹杠。我已经访得全本,今天派人到通州去拿了,只要五十元。到了你要么?”

余日,“要的,除残本奉送外,另付三百元。”书估日,“残本让我先拿去退还他们(原售人)罢。”余日,“好的,不过现在不在家中,你过三天来拿好了。”从此日至今,已经十易寒暑,残本犹在余家,而全本尚未运到也。

除欺诈外,“下作”书估尤易骂人。昔年海上有某某旧书铺,索价较他家为大。倘主顾还价不称,或稍作轻视语或讥刺语,则店员群起与之争辩。倘主顾尚不识相而不默然而退,则店员肆口谩骂,或竞推之出门,作欲打之势。此铺亦常常骗书;凡以大部书上门求售者,店员围而观之——甲取一册,乙取两册,丙先取一册而又换取他册——乘机匿藏一、二册,……是时,店主假作整理全书之状,又为之计数而面现惊惶之色日,“呀,这书不全,缺两本,可惜,可惜!你快快回家去找。……倘然价钱不大,残本我们也要买的。……全的百念元,残的七十元,相差也不多。”

书估尚有一种恶习,即向老主顾借钱是也。余有因借钱而反受人骂者。某书估年老而贫,一日来余家告我云,“我要到通州去收书,没有本钱,想问你先生通用二百元。收到的书,先给你看。”余日,“我今天钱不多,你拿一百廿元去罢。借票要写的,利钱不要。”此“公”一去之后,非独书不见面,连人亦不见面。后来再三查问,始知在邑庙摆摊。余向之要钱,日“请待几天”。向之要书,日“现在没得”。如是者三、四年。余以为借钱与人,理应索取,自己无力,只得托人,遂将借据交某律师请其代办。不料本年六月二十七日有自署“废名”

者,在《力报》上明讥暗骂,谓我“心腹真狠”,……余多时不读《力报》,不知此事,幸日前有中南友人厉君亲来告我也,闻沪上昔年有某“老先生”者,常常借款与书估,而即以书籍为抵押,如粗书每本作价若干,细书每本作价若干,总结之数,即为借款之额,利息按月三分,三月不赎,全数收没,行之数年,极为顺利。可知典当式之借贷,实较信用借款为佳。以后与书估通有无者,不妨采取此法,免得受废名之责。

吾国之人,往往轻视书估。其实,书估者上等人也,因与之交接者皆上等人,皆“读书种子”也,全无可贱之质。余因购书而所得经验不少,倘天假我年,待我学尽欺诈法,打骂术之后,或者亦欲“下海”贩书,而成一“灰老虎”。

“灰”,黑白两色合成之。人称贩碑帖者日“黑老虎”,以其所售之货全黑也。书之字黑,而其纸白,合成灰色,故贩书者应以“灰老虎”为号。

版本有人问,“版本是学问么?值得研究么?”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如下:版本确是学问;不论新旧学者,都应研究。让我把理由说出来。

研究版本,就是审视刻得好,印得好的书籍,譬如《史记》一书,有宋刊本,有元刊本,有明清各种刊本,又有近时的石印本及铅字本。行格既各不相同,字句亦间有差别。嗜书的人,总称宋元本最佳。为什么呢?(一)因为纸墨古雅,字大悦目。(二)因为虽有讹字尚近情理。

又有人说,“我们读书,只要白的是纸,黑的是字,没有破损残缺,取价便宜就罢了。何必考究纸的新旧,字的形式呢?况且宋元版也难免讹字么?我问遇到必要的时候,只要买一部影印本。何必出重价,购原本呢?”

对于这种读书不考究版本的人,我可设一比喻,以见他们的错误。宋元本和各精刊本,可比闺女,翻刻本或影印本,好比寡妇。至于随便石印或排印的本子,简直是下贱的“野鸡”。青年人娶妻,总希望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愿意与寡妇结识,或与“野鸡”谈恋爱的。所以真能读书者,必求精善的本子。

精善的书本,不外下列诸种:

(一)宋金元刊本。

(二)元明复宋本。

(三)明初刻本或活字本。

(四)清初精校初印本。

(五)名家手稿本或精钞本。

(六)名家手校或手跋本。

(Jz)海内或海内外孤本。

(八)高丽活字本或日本古本。

研究古书版本的人,大概可分为三类:(一)富闲的人,旧学略有根底,在家没有事做,借此以为消遣。(二)售书的人,出贱价购得大批书后,因阅历充足的缘故,往往能提出较精的本子,取善价售出。(三)求学的人;不满意于通行本,必求获精本,以为细读或校勘等用。这三种人,或保存文化,或营业谋利,都有功于艺林,都可称版本学者,否则宋金元明的印本,早已泯没了。

研究版本,与研究其他的学术相同,非有工具不可。工具者何?就是书目与书影。最完备的书目,当然是《四库全书总目》。但是总目不载版本,故初学者,必备《郘亭书目》,或相似者,随时参考。书影有瞿氏《宋元书影》,《盔山书影》等,然终不及宋元真本的好。(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部丛刊》,不啻一部大书影。)我家有宋金元残叶四巨册,约二百叶。几年前出重价购得,实为研究古本最妙的工具。

除了书目和书影之外,初学者又不得不读一种谈论版本的书籍,最简易的,是叶德辉的《书林清话》。

上面所述,是研究版本最小限量的工具,倘欲专于此学,决非本篇所能尽述。

又有人说,“难道研究版本,如此的不易么?”

我答日,诚然难的,世有研究一生而误认者。今试说两事:(一)叶德辉旧藏《韦苏州集》,彼读书志中称为北宋胶泥活字本。后此书归我,细细审察,知为明本。(二)近来四川重刻《唐诗纪事》,断定原本为宋刊,因字之缺笔,统与其他宋版书相同之故。实则原书系明嘉靖乙巳张子立刻本,重刻者不见子立原序,遂有此妄断,我有明刊本,且原序未失,故知其误。同时深知研究版本,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1923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