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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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赵尔巽奏废书院 老学府更换新颜(2)

依照光绪的通令,在湖南应该将岳麓书院改作“湘省大学堂”的。因为岳麓书院曾得过前朝康熙帝“学达性天”的题额,亦得过乾隆“道南正脉”的题额,雍正爷更是赐帑币五百金,而正式定为“省城书院”。所以他把自己的想法与光绪的旨意与岳麓书院的院长王先谦说了,没有想到却得到了王先谦的坚决反对。其时,王先谦正沉浸在与陈宝箴斗争的胜利之中,正是踌躇满志,要在岳麓书院重振程朱理学祭坛。因为同陈宝箴的斗争,他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岳麓书院再一次名声大振,热衷功名之士,云集景从而愿出其门下。一时岳麓山上阔袍拂袖,可舞东风,弦歌环绕,可震古城。尽管俞廉三搬出了光绪的旨意,但这光绪的旨意,在王先谦的眼中又顶个屁用。康、梁维新之季,不也搬出了光绪的旨意了么?不也是堂堂正正地盖了玉玺的光绪旨意么?其结果不也就是七零八落地溃不成军了?王先谦清楚这光绪的旨意,没有慈禧老佛爷的懿旨做垫底,终究只是一张废纸而已。当然王先谦是不敢如此大言不惭的,他当然清楚这样说了出来,就是欺君之罪,是会被杀头的。他只是向俞廉三讲了岳麓书院的历史,讲了岳麓书院的学风,大讲了孔孟圣学的至尊地位。其实,在王先谦的心目中,你俞廉三又算得了老几呀?当年的陈宝箴更兼江标、黄遵宪,还有梁启超、谭嗣同这些人可都算是人中的龙风,都算是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英雄。然而与他王先谦斗,下场怎样了?当然他也看得出来这俞廉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张之洞式的滑头人物,却没有像陈宝箴一样锋芒毕露,棱角分明。他一入主湖南,就迫不及待,将时务学堂改成了求实书院。他在写给光绪的《奏求实书院办理情形折》中称:“从前所设时务学堂,亦系中西兼习。初意本期为有用之学,无如教习不得其人,致滋邪说,几败士风。”把梁启超、谭嗣同的维新说成是异端,是邪说。

“此次设立书院,系属别创规模,延教习必以品行为主,选生徒则以沉静为先。中文所授,不外乎经史大义、贤哲格言,俾正本源,而端心术。”对当年陈宝箴所建的时务学堂,及所延请的教习,大肆侮辱攻击。这一点不正说明了他对于维新的态度么?所以他的造访,王先谦内心有谱,仅仅只是试探而已,果然不久愈廉三在《奏湖省大学堂办理情形折》中,却以“岳麓生徒常百十人”“若改设学堂,则须指定学年,以为递升之地,其年岁稍长者,虽极亦向学,亦不得与其选”为由,替王先谦作了开脱,而是将求实书院改成湘省大学堂。

却说这求实书院,其前身乃巡抚陈宝箴所建之时务学堂。因为办学仓促,其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两间教室及一些桌凳,学堂办成,聘了熊希龄做总提调,聘梁启超做中文总教习,李格维做西学总教习,室虽简陋,老师却很精良。陈宝箴本想以此来培养湖南的维新新人,并由此不断地发展壮大,作为维新变法的主要阵地。怎奈事与愿违,学堂尚未来得及扩展,这个短命的维新,在经历了一百天轰轰烈烈的争斗之后,竟然夭折。陈宝箴带了无限的悲哀离开了湖南,这方热土终于落到了愈廉三的手里。俞吸取了陈宝箴的教训,将时务学堂改成了求实书院。其实,尽管他的奏折写得冠冕堂皇,求实书院又是怎样怎样的“正本源”、“端心术”,而实在是听之任之,这次亦是应号召,将这求实书院稀里糊涂地挂了块“湘省大学堂”的招牌了事。

俞廉三稀里糊涂地将求实书院改成了“湘省大学堂”,也仅仅是为了应付一下光绪的通令而已。对大学堂没有专门的管理,“规模也未恢宏,门类也未务齐”,教室仍然只有两问,学生的名额与求实书院时一样,定额一百二十名,分三年毕业,每年仅四十人而已。这样的省城大学堂,岂:不是形同虚设?如此草草地办了一年,却终究成了误人子弟之所。湘省士人对这所谓的新型学堂失去了兴趣,继而又是往岳麓书院拥挤。湘省大学堂门可罗雀,岳麓书院却是人才济济,人满为患。本来出现如此萧条景况,作为巡抚的俞廉三是应该急得坐立不安的。然而,他却并不如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这些学子往岳麓书院去挤,并暗暗地高兴,因为这样正中下怀。湘省大学堂是终于无法续办了,俞廉三作折,请旨将湘省大学堂改作高等学堂,依俞廉三的思路,就是等高等学堂再无法续办之际,再行作折,奏请皇上同意湖南不再新办新型学堂。然后以湖南抵制西洋之学,而倡孔孟圣学为辞,广辟书院,大兴圣学,这个计划岂不是太美了?但这一回,俞廉三却并不十分的得意,这光绪皇帝好像比戊戌年要成熟得多。

尽管他这次的复出,下旨“改弦更张”,只是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的再版,受到了李鸿章、奕助等重量级大臣的反对。但慈禧却一直没有露面,而且废除科举、兴办新型学堂的这把火,还是由张之洞点燃的,俞廉三也就有了些反思。

“难道……”他终于没有继续思考下去,朝廷却以办学不力,将其调离了湖南。俞廉三的调离,不是有功而去,是因过而去的。所以他的结局,也许比陈宝箴好不了多少。俞廉三满怀郁悒,满怀悲哀离开湖南。之后,朝廷任命赵尔巽做了湖南巡抚。

赵尔巽乃进士出身,是个陈宝箴一般的人物。他清楚,真正要改变国家的命运,把一个贫穷落后受人欺凌之邦变成一个富强之大国,关键是在人才。这赵尔巽是极为崇拜胡林翼的。

他曾研究过“同治中兴”的历史,同治为什么能够中兴,不就是有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这样的经世之才么?

胡林翼从“赞侯治权,文右佐许,武乡治蜀,军略图秦”的历史中,总结了“其得力全在得人”的经验。这经验确实是值得借鉴的呀!这人才的培养,关键又在学校了。所以赵尔巽一上任,放下了千头万绪的工作,带了随从风尘仆仆地朝湘省的高等学堂而来。他要看一看这湘省的高等学堂到底是何模样。

听说是巡抚大人视察高等学堂,这高等学堂的学子们十分高兴,竟是敲锣打鼓列队欢迎。赵尔巽有检阅军队的自豪感,然而当他步入教室,查看了学生的作业后,他的心就沉了,初入校门时的自豪荡然无存。他问了一个名叫肖朝飞的学子:“你们的自修室呢?”

这肖朝飞睁大了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自修室到底是什么玩意一般。

“做过实验么?”

“没有。”

“你们开设些什么课程呢?”

“开了经史、算术、西文。”

“有没有开设理、化、机器制造?”

“没有。”

“你们的寝室呢?”

“没有!”

“那你们怎么歇宿呢?”

“在外租民房。”

见肖朝飞所有回答,几乎全是“没有”二字,赵尔巽更是心痛,这样的高等学堂叫什么高等学堂呢?堂长向他汇报了工作,堂长告诉他,学堂课程的设置均是由巡抚俞廉三 …、俞大人指定设置的。本来他想增设理、化及机器制造这些课程,但这些课程都是要做实验的,这高等学堂确实就这么两间教室,哪里还可置实验室、自修室呢?整整一天的视察,赵尔巽看到了湖南新型的高等教育的现状,他深知,如此凋零的景况,是不可能培养济世的人才的。谁之过呢?湖南的学子之过么?“江山代有人才出”,难道湖南仅仅一个“同治中兴”,就再无辉煌之时了么?堂长的诉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赵尔巽清楚堂长无奈背后所暗藏的玄机。“是啊,小小的一介堂长,在一个中丞的面前,又有何作为呀。”因为这堂长终究不是王先谦式的人物,王先谦是前朝进士,做过学政,是亦官亦隐的乡绅。考察归来,赵尔巽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他不允许如此瞒天过海式的办学了。如此的办学与书院又有何异?他决定将岳麓书院改制成湖南高等学堂。

王先谦听到赵尔巽决定将岳麓书院改制成高等学堂的消息后,不禁慌了手脚。这赵尔巽的为人他曾听说过,热衷维新,却是个陈宝箴式的人物,尽管当年他同陈宝箴关于维新与守旧的斗争,他王先谦终于以胜者的姿态而傲立岳麓山头,他陈宝箴却是威风凛凛而来,却终究灰溜溜离去,他失败了。但王先谦清楚,这其中张之洞有不可磨灭的功勋,要是没有张之洞对《湘报》的微辞,他陈宝箴会就此收兵么?当然慈禧老佛爷的决定更是一锤子定音,而今张之洞入了军机处,想见他已不再那么容易。光绪的“改弦更张”新政为时已有年余,慈禧终究没有露面,难道真的是天下大变了?他王先谦不甘心,他死不瞑目啊!他造访了赵尔巽,同当年俞廉三造访岳麓书院一般。他对赵尔巽大谈了岳麓书院的历史,及在历朝历代的丰功伟绩,他甚至搬出了当年康熙所题“学达性天”,乾隆所赐“道南正脉”之事来以佐论证。“岳麓书院,自赵宋建立以来,代有人闻,千余年矣,朱张讲学,流风余韵,千古犹新。”尽管王先谦搬出了千百条理由以阻赵尔巽的改制,终究未能改变赵尔巽的决心。“中丞亦是儒业立身,进士及第,难道不觉此举有欺宗灭祖之嫌么?”

“夫子,此言差矣,当年至圣先师始创儒学,仅为传一己之学么?仅是使已学得以光大么?非也,圣人开教学之风,创学校之先河,实乃是为国家为社稷而育良才也。圣人亦不曾一专私己,孔子师郯子而学以鸟名官之文献,师苌弘而访学乐事,拜师襄而学琴,事老聃而问礼,这岂不是博采而学么?

今西洋发达,学其先进之学以充我用,此乃为国家社稷以造良才也,此乃先师圣人立学创教之初衷也,岂有欺师灭祖之嫌哉!”

尽管王先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被誉为国朝巨儒,然而与赵尔巽之舌战,却终于没有占到半点上风。他没说服赵尔巽,回到书院采用了当年力斗陈宝箴一样的法子,邀集当年的原班人马作了公呈,送给赵尔巽。派了叶德辉快马兼程奔赴京师,持了自己的名刺去拜访张之洞。

却说这个“公呈”送到了赵尔巽的手里,赵尔巽看也不看就丢进了字纸篓。“这些乌七八糟的无稽之谈,不看也罢。”把这些乡绅气得浑身发抖。叶德辉持了王先谦的名刺拜见了已作了军机大臣的张之洞,也没有得到张之洞十分明确的答复。张之洞见是王先谦牵头所呈的“公呈”,十分重视,他清楚王先谦的为人,实乃湖南第一大红辣椒。湖南人喜食辣椒,辣不怕,怕不辣,这王先谦就是这样的人。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牵头的湖南乡绅与维新的陈宝箴斗争的一幕一幕,“是啊,他们有哪一种手段使不出呢”,“公呈”、“上诉”、“告御状”,甚至“暗杀”,但他实在不好表态。当年《湘报》的言论,确实有些过火,已是动及国基,于是他出面制止,实乃常情。而今这科举的革命,改书院为学堂又确是他张之洞所点之火,难道他张之洞又要自打嘴巴,授人以柄?而且张之洞也认为改书院为学堂,并没有弃圣教而不顾,只是取消科举,兴西洋之学,确实是为国家社稷育栋梁之才,何罪之有呢?叶德辉本想见到了张之洞就是见到了救星,也许会得到张之洞的勉言,无奈却听了张之洞的一片训言,末了,竟是嘱咐,希望他们好好配合赵尔巽,把湖南的学堂建好,把湖南的教育搞上去。把叶德辉气得乱拈胡子,眼睛发白。要不是张之洞位极人臣,官居一品,他叶德辉真想跳起大骂他一顿娘了。

叶德辉进京却是个如此的结局,确实是王先谦所料想不及的。本来他想,就算张之洞不明确表态支持他们,也会模棱两可的,这样他们可以借此拖延而据理力争,这本是张之洞的为人与性格,没想到张之洞变了,而且变得不可捉摸了。没有得到张之洞的支持,王先谦终于绝望,他清楚绝对不能用对付谭嗣同的手段去对付赵尔巽的。因为谭嗣同当时只是一介教员,而今的赵尔巽可是一个堂堂的巡抚。他来到了大成殿,作文祭拜了至圣先师孔子,又抱了孔子的神主牌位,数长数短地失声痛哭了大半天。见院长如此,岳麓的学子也跟了院长,到处拜祭,到处痛哭,将圣人的神主牌位,一一地抱了痛哭一回。就在王先谦拜祭痛哭的第二天,巡抚衙门前那阔大的草坪上一大早就坐满了百十个岳麓的士子,他们高呼了一阵“保卫书院,保卫圣教,誓卫吾道”的口号之后,默默无语,不吃不喝地静坐了下来。这下可真是有些麻烦了,发兵勇驱赶么,这不是他赵尔巽从政风格。赵尔巽站了出来,立在这些学子的中间,独自一人,他讲了许多的理由,讲了强国与兴教的关系。

“胡文忠公曾经说过,国之求才,如鱼求水,鸟之求木,人之求气,口腹之求食矣。无水、无木、无气、无食,则一日不安而即亡;得xk、得木、得气、得食则生,此理至明。兴学堂亦是为国育才,众生当知,我大清朝之今日是何种之势,乃强弩之末耳,再不育才,亡国亡种之祸不远矣,祖宗之成法,传统之圣学,能造出列强的大炮、甲船来么?

不学西洋之学,眼睁睁被人瓜分,于心何忍哉?”

听了赵尔巽的说教,有大部分的学子已经立身,却有小撮学子,终是无动于衷。赵尔巽也不多言,陪了这些学子一起打坐,也同这些学子一般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此折腾已有数日,这些学子见了赵尔巽如此的“同生共死”,仔细地想了一想,觉得赵尔巽在理,人家堂堂一个朝廷命官,如此以死相劝,再若坚持觉得情面难以过去,也就罢了。赵尔巽没有说服王先谦,却征服了岳麓的百十个士子,摘了悬在“求实书院”的“湖南高等学堂”的匾额,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召集全省州府的要员,数百之众,在岳麓书院举行盛大的挂匾仪式,岳麓书院终于让湖南高等学堂所取代了。

却说王先谦见悬挂了“湖南高等学堂”的匾额,自知已是无法挽回败局,于是作了一辞呈递交了赵尔巽,从此隐居归里而不问世事。

赵尔巽带了全省州的官长在岳麓书院举行了挂匾仪式以后离去。第二天一早,却不见匾额,不久有人报告,这高等学堂的匾额却被劈成数块漂落在湘江的河岸……

正是:

熊熊烈火岂等闲,千古文明顷刻间。

国人痛恨科举弊,书院从此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