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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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康熙帝惠赐书匾 郭金门妙讽八股(1)

话说车万育做岳麓书院山长,因他家学渊源,为人又极具气节,因此四海之士,“争相与游,而愿出其门下”。他所作《声律启蒙》最是流行。“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雅俗共赏,用典又是恰到好处,一时潭州境内,朗声而诵,上至白发老翁,下至三尺稚童,几乎无人不晓。

巡抚丁思孔,有感车万育的教化之功,很兴奋。于是奋笔疾书,向康熙作了折子,奏请康熙题额赐书。而此刻吴三桂的三藩之乱尚未平息,却又传来了台湾郑氏作乱,忽然又接到关外叛军敌情,称俄罗斯人带了大队兵马,打进蒙古来了。

康熙帝下谕派都统彭春督兵到瑗珲,彭春同萨布素部队,直攻维克萨城与俄罗斯人订约讲和。然而时隔不久,又接边报,说蒙古噶尔丹部联合俄罗斯人造反,康熙帝封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同皇子胤出古北口抵敌;封恭亲王常宁为安远大将军,率同简亲王雅布出喜峰口抵敌。谁知噶尔丹的兵十分骁勇,攻破了阿拉尼的蒙古兵,再攻入乌珠穆秦。冲溃恭亲王的阵脚,打进多伦伯东北乌兰布通,亏得裕亲王用火炮猛攻,破了噶尔州的驼城,噶兵大败,退还土克图。可正当清兵长驱直入之时,康熙帝忽然在博洛河城害起病来,只得班师回京。

到了第二年刚刚解冻,那噶尔丹又起动三万骑兵,沿着绿连江早地而下,打破喀尔喀,直攻马颜乌兰。康熙帝决意御驾亲征,带领十万大兵,分东、中、西三路,东路大元帅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两路大元帅是大将军费扬古,带领陕甘强兵,从宁夏渡沙漠,沿士拉河打其后路;皇帝独当中路,从独石口过多伦泊,西入沙漠,再从科布沿线连河右岸,过额尔德尼罗海山。那噶尔丹的兵,看见皇帝黄幄龙璿,吓得连滚带爬地从诺山逃去。皇帝直追到塔米尔,两军奋勇交战,噶兵大败,死伤近一半。恰在这时东西两路人马,也包抄过来,噶尔丹部主走投无路,皇帝劝其投诚,他便在东宫中服毒白尽。从此喀尔丹各部都投降了清朝。皇帝班师回京,看到江山统一,异常愉快。

看官请注意,皇帝亲赴前线平叛,康熙被搅得晕头转向,他哪里还有精力来顾及一个书院的事务呢?于是将丁思孔的折子束之高阁了。见康熙并没有依奏题额赐书,丁思孔有些无奈,但他终不知圣意。消息传到岳麓书院,车万育听了顿觉有些脸红,自以为讲学未达圣意,因此很自咎。即于岳簏筑亭,白书“自卑亭”而悄然离去。

车万育的悄然离去,把丁思孔气了个半死,大骂:“车万育欲坑我也!”

他大骂了一回,却派了快骑,四面追寻,大有当年萧何月夜追韩信的味道,然而,哪里还有车万育的影子呢!

丁思孔终于没有追同车万育。整日里郁悒寡欢,愁眉不展。书院没了山长,成百的!学子各自为政,大有一盘散沙之意。他去了几回岳麓书院,他的心痛了:“岳麓书院数百年的基业,要是毁在我丁思孔的手里,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

独坐书房,他沉思着。

却说丁思孔的一个姓汪的师爷,见丁思孔如此愁眉不展,郁悒寡欢的,很着急。在劝慰了几次以后,并无多少效果,就改变了主意。他把自己在市井艺人那儿听到的一些说书故事讲给了丁思孔听,想以此来改变丁思孔的心情。

一天,他向丁思孔讲起了《郭县令智退小偷》的故事,讲到有趣外,他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然而丁思孔听了却不笑,很严肃地问了起来:“郭县令!是不是善化的郭金门!”

他眼一亮,郁悒之容顿时减了八分。

“正乃善化郭金门也。”汪师爷见丁‘思孔很有兴致,愁容顿减,很是兴奋。

“郭金门不在荣和做知县矣?”

“据说早不做知县,在善化筑室隐居差不多一年矣。”

听了汪师爷如此说,丁思孔竟是大腿一拍,高声大呼起来:

“好啊,车万育岂能坑我耶?”接着大笑起来,却把汪师爷惊得不知所云了。

且说郭金门,字黄瞻,湖南善化人,家贫,却有大志。

自幼聪颖,所读之书,皆过目能诵,康熙二二十三年’参加科举考试,即中举人,做荣和知县。郭金门做荣和知县之时,恰逢天灾,农作物歉收,民不堪重负,但州府不恤民情,一味地征收盘剥农民。对此郭金门很有意见,作了折子,请求朝廷赈灾。知府王之枢为了邀功请赏,竟置郭金门的请求于不顾,照例指令在荣和县派运大米。这下可把郭金门气疯了。

“我本来想要求朝廷救济,没想到州府却是如此的不仁不义,不仅不赈灾,反而檄派运米。”于是将州府“派运大米”的公文搁置一边而不予理睬。

郭金门当然清楚,自己如此作为,其后果将是什么,但要他在已经被天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灾民身上,再去刮一层脂膏,他确实于心不忍。他是个儒生,他非常清楚儒家所谓“仁义”的全部含义。他也十分清楚,只要他能够按照上司的要求,去刮这一层民脂民膏,于他郭金门来说,不就政绩辉煌,自然官运不可估量。然而,这与他出仕的初衷不相符,与儒家的仁爱不相符。“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同家卖红薯”,先贤的俗语,萦绕于耳际。知府王之枢见其并无行动,派了特使,一次又一次地催。特使十分明确地告诉他,如果再不行动的话,他那县令之职,将朝夕不保。见王之枢如此催促,又是如此的苦苦相逼,郭金门犟了。先前几次还接见知府特使,以后特使再来,郭金门吩咐师爷,就同复“郭大人下乡刮民脂民膏去矣”。干脆不见,而潜入书房整日闭门不出。王知府越是逼得紧,郭金门越是坚持得紧,如此猫捉老鼠一般躲躲藏藏,感到活得太累,也就产生了远离仕途的想法,他作了辞呈,云:“……某本儒生,所宗皆为仁义之学,以天下之事为己任,以仁万人之仁、爱万人之爱为己职,某不能以饱一己私欲,以期腾达,而屠夫天下之民众也……故以为,不胜其职,乞请免除”。

辞呈递到王之枢的手里,因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抗了他知府大人之旨意,也就巴不得郭金门早提辞呈了。

且说知府王之枢,乃郭金门同年,进士出身,当朝大儒,但他的为人,却与郭金门不同,对于仕途却是异样热衷,对上司的指令、意图不管实际情况将是怎样,总是一味不折不扣地执行,而且不遗余力地去完成。

郭金门提交了辞呈,没有等到上头的批文,就清点了府库,将本县的大印以及府库账册,一一地包了,交付给了县丞,自己只是带了儒家的一些经典,一口柳条箱子盛了个干净。

听说郭县令因为拒派运米,受到知府的胁迫而被迫辞职,荣和县的百姓,自发地来到了衙门,坚持要为郭金门饯行。他们抬来了轿子,推来了独轮车子,准备为郭县令运送行礼。然而当他们见到郭金门,仅有一柳条箱行李之时,登时傻了眼了,这哪里是一个县太爷的行李耶?一口柳条编织的箱子,黑不溜秋的,而且中间的柳条已有多处折断,用麻绳胡乱地捆了一通。从这折断了柳条的眼里看去,除了数件破旧的衣物之外,只有儒家的典籍了,“为官清廉若此,大清朝又有几人焉?”前来饯行的荣和仕绅见此,颇觉过意不去,于是纷纷筹集了数百两银子,跪送郭金门,执意让其收下。仕绅的诚意,感动得郭金门不禁落泪,“多好的仕绅!多好的百姓哉!”但他确实不能领这份盛情,他含着泪水,一个劲地拱手作揖为谢。“乡亲们的好意,郭某心领就是了,心领就是了……”

见银子不受,百姓又提了满篮子的鸡蛋,大袋子的橘子,更有曾经相与从游、视他为师长的士子儒生,携了名贵的文房四宝相赠,这些对于一个儒生来说,特别对于一个师长来说,受之亦是无愧,但郭金门亦是一一地拒了,仅仅只是喝了一位老妪所敬的一碗清茶,算是领了深情。拜别荣和的百姓,一路悄悄地回到善化。

康熙皇帝一日批阅奏折,见有荣和知县郭金门所奏荣和县灾情一案,派了钦差,亲赴荣和县私访了一回,调查的结果是郭金门所奏句句是实。这康熙帝本来就文韬武略的,亦是宅心仁厚,于是依了郭县令所奏,即降旨荣和县免派,只是当皇上旨意到达荣和县时,郭金门早已回归了故里,而未沾皇恩了。

郭金门悄悄回到故里,闭门谢客,一门心思地研究儒学,置数亩薄田以资养家糊口,草屋荆门赖以栖身,因无职无位,倒落得个一身轻松。这郭金门尽管自己赤贫如洗,却有同其家父一般风范,乐于善举。

其父字嘉言,本系善化一大殷实之户,有良田千顷,牛羊成群,鼎食钟鸣。顺治初年,天下大旱,加之兵燹流血,天下饥民成群,嘉言雇了数十人之众,于驿道之傍广辟粥局,舍粥以救饥民。因连年战祸,国库空虚,前方战事频繁,顺治帝为之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加重赋税。尽管善化遭了大旱,但赋税却没半分减免。为了征税,县令愁得寝食难安。

嘉言闻信,坐轿拜晤了县太爷,决定出银十万两,而替乡民代缴。县令闻言大喜,当即要作书表奏朝廷,委以官职。嘉言见状,乃忙止之,因他如此义举,并不是为了买求一官半职,仅求施善于乡民而已。他清楚,此刻再去盘剥乡邻,有如雪上加霜,但如不征缴,县令也无法交差,官一逼,说不定民亦反,也就会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嘉言是极不愿意见到这个结局的。由于嘉言出巨资替乡民缴税,经县太爷一宣传,嘉言自然名声大振,引起了境内盗窃强人的嫉妒。多年战乱天灾,民不聊生,境内强壮健丁,结伴落草,流氓兵痞作乱,社会不再太平。强人黑纱蒙面,手持钢刀,冲进了郭府,见鸡杀鸡,见人杀人,血洗了郭府。因嘉言平时待家人极是重义,家人极感嘉言恩泽,强人逮到了嘉言,准备一刀砍了,早有家人兴福等七人跪伏于地,向强人求情,愿代主死,以自己的头去换嘉言性命。

这班强人,确实是地方上的一些无赖乌合之众,均是不仁不义之徒,他们丝毫不为家人的大义而生半丝同情之心,连同嘉言一齐杀了。郭府被强人洗劫一空,而且一炬大火,烧了个干尽。有家人救了主母及小主人金门,开了后门连夜出逃,总算保住了郭氏一脉血源。所以善化郭府传至郭金门时,已是贫困潦倒。

尽管家境如此遭变,却丝毫没有改变郭金门从善之心。他中了举人,做了县令,却终究恪守儒道,以仁爱之心而视天下黎民。他归了故里,尽管自己并不殷实,然而谁家有难,哪怕自己吃了上顿难续下顿,他准会接济。因郭金门如此乐善,引起了窃盗的误解。境内有一惯盗,见郭金门到处施善,心想郭金门在做县令时一定贪了许多的金银,趁阴雨漆黑之夜,潜入郭宅。虽然时已深夜,郭金门刚刚熄灯就寝不久。

他长期以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做县令之时,因为政务繁忙,白天很少有时间读书,就于夜里挑灯苦读,而且每夜如此,不到子时,就是躺到床上,也不能成眠。挂印归田后,一切都已改变,不用为繁琐的政事而忙碌,无须接待拜晤上司,遍访同僚,一身轻松,两袖清风,然而做县令时养成的读书习惯,却终究不能改,寒暑不变。他熄灯就寝后,潜伏于外的小偷,轻轻的扒开了门闩,溜进了书房,掌灯以手遮拦着,却见满屋的儒家典籍。尽管这些儒家的典籍,在郭金门的眼里,价值连城,于小偷看来,却是一文不值的废纸一堆,随手翻了一下,胡乱丢到一边。见书房并无收获,又潜入内室,打开柳条箱,见里面除了几件破旧衣物之外,更无值钱之物,小盗凉了半截。本来他是满怀希望而来的,没想到找了大半夜,即是如此…个结局,不禁为郭金门的做人,心感肃然了。

小偷的行动是极为轻巧的,所掌之灯,只能照得自己,却终究被睡得并不太深的郭夫人发现,她朦胧地睁开双眼,见有黑影于室内晃动,又见一灯如豆至,亦如鬼火,就有了些疑虑。

她以为是眼花缭乱,于是用手揉了揉眼,复看去仍是如此,于是急催酣睡的郭金门并耳语以告:“有小偷入室”。

郭金门睁眼观望,所见同夫人一样,于是确信有小偷入室。郭夫人想惊呼,郭金门乃示意制止,耳语于妻:“室内零乱,一惊呼,小偷乱窜,跌倒,断了手足,终究伤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