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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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康熙帝惠赐书匾 郭金门妙讽八股(2)

他想,小偷本来就穷,若富又岂肯为盗,又岂肯冒如此之风险而登堂入室?既穷,又断了手足,更惨。妻子见其迂腐到家,自己穷得丁当响,尚在替别人着想,有些感动,用手在其脸上轻轻的点了一下,很是爱意地“唉”了一声。任由小偷翻了个遍,郭金门复作酣睡状,鼾声渐起,少顷作梦呓状,高声诵诗:春梦多惊鸟,轻风掼掠衣。

帘疏残月露,门锁落花飞。

小燕随风堕,鸦迷认柳归。

漏深还帐望,清影为谁依?

吟毕,复鼾声如雷,小偷乍一听,不禁毛骨悚然,以为郭金门发现了自己。这小偷是没有读多少书的,然而仔细地联想,郭金门所吟之诗,听到“残月”“门锁”“漏深”“清影”等词,以为在说自己,再仔细的想了一想,越想越像,于是认定郭金门已经发现了自己,只是不愿识破而已。顿觉两脸发烧,熄灯摸黑空手而出。出门,却听室内传出郭金门的呼叫:“高客,请随手关门,外面湿滑,好走!”

见小偷离去,郭金门乃起床点灯,直奔书房,见书籍无损,乃放心。闩门复睡,直至天亮无话。

这小偷入郭宅,本想发点小财,却见郭金门寒碜若此,竟是空手而回,开了他入道以来第一次登室而一无所获的先例。

但他却受到了郭金门崇高的“礼遇”,郭金门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他有些感激。于是把郭金门的“仁”、“义”之举,在同道中广泛宣传,而且越传越广一,传到民间,传到官府。

最后,民间那些说书的艺人,以此编了段子,唤做《郭县令吟诗退小偷》或《郭县令智退小偷》。

却说康熙皇帝,在批阅了荣和知县郭金门的奏折以后,派了钦差微服到荣和知县进行了私访,钦差见因天灾而留下的凄凉之态,很是有些悲哀,又与荣和老百姓对话,见百姓盛赞郭金门的大义和仁政,钦差十分地高兴,回到京城,将荣和县所见所闻一一向康熙作了汇报,康熙又喜又忧,忧的是荣和的天灾,于是照了郭金门所奏减了派米;喜的是郭金门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天下的黎民苍生而抗上拒从。

他似乎从郭金门的身上发现了一代“鲠臣”的影子,于是降旨,要升郭金门的官。然而当康熙的旨意到达荣和,郭金门早就辞职南归。见了皇上的旨意,王之枢有了些反思,觉得自己对郭金门的胁迫似乎太严,太利害了一些,于是取了郭金门的辞职报告,再三地把玩吟读,觉得郭金门深得儒道“仁义”之精粹,自己也是一介儒生,然而自己的所为,与儒之“仁义”又相差甚远,于是很是惭愧。就在郭宅失盗以后,在康熙旨意达到不久,即备了厚礼,携了康熙圣旨,带了随从,直奔善化郭宅而来,序了同年,向郭金门作长长一番解释。取了郭金门的辞职报告,力劝郭金门出仕,但郭金门此刻已是断然不再出仕了。虽然他已对王之枢毫无芥蒂,对康熙的慧眼识才表示谢意,但他觉得,出仕作官,好像很是有些别扭,“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倒不如自己现在自由快活。王之枢劝解话语讲了几箩筐,郭金门终不为所动,无奈,依依而别。

郭金门不愿再度出仕,而且已经铁心,却在善化传为美谈,有感郭金门的儒名,就在王之枢离去不久,湖南巡抚丁思孔在听了汪师爷的故事后,却携了厚礼来到了郭宅。郭金门挂印归里,本意是闭门谢客,苦读圣贤,无意间却因小偷的故事,让民间的艺人却做了广泛的宣传,而美名传遍天下。境内鸿儒名士不时登门拜晤,以相究道,又因康熙的一句褒语,又把他与政坛扯到了一起。王之枢的造访、劝慰,使他闭门谢客、甘作老儒的理想破得粉碎。丁思孔的再度造访,几乎让他难以成寐。

丁思孔的造访,并不像王之枢一样,王之枢的造访,多少有些冰释前嫌的味道,而且多为道歉谢罪之辞。丁思不同,而是慕名相邀。讲了当朝圣上对于程、朱理学的重视,讲了岳麓书院培养理学人才的历史功绩,二人皆为大儒,所崇亦是程、朱,少有分歧。对丁思孔所聘岳麓书院山长一职,郭金门当然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清楚,尽管自己有些儒名,然而比车万育若何?车万育尚且如此?自己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但他确实对山长这个“职位”有几分的兴趣,“作为一个儒生,真正能够为人师表,亦是不枉此生了”。但他还是很委婉地拒绝了丁思孔的第一次聘约。通过与郭金门的接触、论道,丁思孔发现,尽管郭金门的学历只是一个举人,然而其学识的渊博,比起那些进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的“大仁大义”足为世人楷模。于是对郭金门穷追不舍,三天一访,五天一约,逼得郭金门别无选择,于是别了娘子,辞了草屋而入山斋。

因小偷的入宅,郭金门的“大仁大义”之举,被艺人广泛传颂,从而使得郭金门未登山斋,却已“仁义”著于天下。

四方士子慕名而来,登书院而愿出其门下,于是书院又格外地火爆。这康熙皇帝对于程、朱理学十分重视,命朝中鸿儒编撰《朱子全书》,性理大全,又在康熙五十一年下旨,把朱子的牌位放进孔庙,配祀孔子。更是把朱子语录作了范文,规定士子的科考作文不能超出范文的规范,时人把这种文章唤做“八股文”。“八股文”的兴起,也就使得岳麓书院固有的自由讲习之风受到压抑,使得湖湘正学受到限制。郭金门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朝廷以“八股文”取仕提出异议,于是作《岳麓试牍》,他说:“凡衣冠藻雅,悉是天地英华、山川灵异所现,九洲之内为岳者五,而楚得其一。又镇在湖南,峰峦分奔,苍翠乱流,迤逦数百里,力倦气收。然后阻以潇湘,结以岣嵝,耸为长沙右臂,则一麓已全当衡岳之秀。上与九嶷连云,下与黄鹤大别争峙。固宜雕龙乡虎,烦蔚七郡,而分旄建节,峥嵘一时,山灵虽奇,得人文而显,人文虽竟因大贤而聚。文以岳麓名也,岳麓之以文名也,未定所在,而三君子要使不朽云。”

他没有指出八股的害处,却十分巧妙地,十分含蓄地对八股文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而又十分含蓄地道出了岳麓书院的教育方针。

朝廷以八股取士,自以为可以网罗天下人才,然而在真正的儒者看来,朝廷的所为,无异于在为禄虫提供机遇。尽管朝廷天天说程、朱,却确实是在对程、朱“理学的扼杀”,郭金门的《岳麓试牍》一经脱稿出手,就成了士子学人争相传阅的范文。名流大儒慢慢地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不禁弹冠相庆,为郭金门的智慧与勇气而感动。因郭金门标异立新,以讲八股作为幌子,实则所讲湖湘“理义”之学,天下士子学人,争相与游,一时间岳麓书院人才济济,弦歌不断。

且说丁思孔,自从三顾茅庐,聘请郭金门出任岳麓书院山长以后,把岳麓书院的担子,全交给了郭金门。自己偶尔登临,直入山斋,或与郭金门聊聊天,下下棋,间或为做学问中的一些问题,讨论一回,很是潇洒。见岳麓书院又出现了车万育作山长时一样的盛况,有感郭金门育人之德,于是又一次向康熙皇帝作了奏章,再次奏请康熙赐书题额。丁思孔的奏章送达康熙,见奏章所言岳麓书院事宜,龙颜大悦,于是召了侍臣,细细地询问,见奏折所言“邑人举子,郭氏金门,深谙儒道,仁义著于四海,居山斋而讲,四海学子尽归……”

见有郭金门大名,于是想到前不久,上折请赈的荣和知县郭金门,乃问:“郭金门!荣和知县欤?”

见康熙问及,侍臣不敢隐瞒,把荣和县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全盘地托了出来,康熙听了,有些惜才,继而又有些责怪王之枢之意。但王之枢所为,又确实是出于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康熙不再追究。于是命太监备了文房四宝,铺了宣纸,只见他,右手提笔,凝神聚思,却迟迟不肯落笔,康熙想抑或当年宋真宗一样,仍赐“岳麓书院”四字,这岂不太入俗流,而且这样题了又有何意义?他想了一回,又慢慢地把笔放下,在御书房内来回踱了数步,太监见康熙如此为难,如此尴尬,很是替他心忧。可惜自己自幼进宫而受腐刑,大字不识,小字墨黑,不能给康熙~点提示。这康熙,毕竟J5人间龙风,尽管身为旗人,武略天下,却终究对中原儒家文化有极深的研究,他回顾了岳麓书院数百年以来办学的历史,)岳麓书院的人才一一地考究,竟是心有所得。于是再提笔运气,御书“学达性天”四字。康熙题了签,注了年月,太监捧了玉玺,重重地于上挤压了一回。又命往书房制了金匾,应了丁思孔所奏,命太监,择了府内藏书十三经二十一史,经书讲义等附赐。装了满满的一车,命太监遣送长沙。

丁思孔自从封了奏折,上达天聪以后,整日里心情忐忑,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清楚,这一回康熙是否准奏?因为当年车万育执掌书院,士子云集,生机盎然,他斗胆作了奏章,请制御赐,但却终究如石沉大海而杳无音讯。皇上并没有给他面子,并没有承认岳麓书院教化之功。这一点,丁思孔是始终难于明白的。他如此苦苦地等了半月,大内传出了消息,皇上对丁思孔所奏岳麓书院一事,非常重视,已是依奏,题赐了匾额赐了府内藏书。而且皇上已经派了钦差,亲自送金匾及藏书,不久将会抵达。听了这个消息,丁思孔几乎喜得疯狂了,连续几夜不能成寐。因为廷报,钦差业已出发,不日将到湖南,丁思孔召集了岳麓书院所有学子儒生竟是十里长亭跪拜逢迎,一对对执事已过,大内的黄龙旗,拥簇康熙的钦差——大内太监刘公公姗姗而来。见丁思孔率了数百之众,朝拜跪迎于此,刘公公很是感动,继而又有些心花怒放,笑眯眯地请了丁知府前行带路,黄云蔽天,直奔长沙府衙而来。下了轿,未及接风洗尘,刘公公叫丁抚府摆了香案,跪接圣旨,旨日:“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尔丁思孔知湖南巡抚兴岳麓之教化,而振湖湘之文明,兢兢业业,依奏御赐‘学达性天’金匾及府内藏书三经二十一史整套,经书讲义若干,钦此!”

宣了圣旨,刘公公传了康熙的口谕,无非就是要丁思孔加强对岳麓书院的管理,力戒骄傲,并使之更加发扬光大,巡抚山呼万岁!礼毕,也就命人请下了圣赐,于是为刘公公摆酒接风。

这刘公公,乃七岁进宫,一直伴随康熙长成,当年康熙智除鳌拜得刘公公以力协助,因此而成康熙的红人。刘公公为人,虽说读书不多,却深得康熙崇儒重道之薰染,对于儒学也有些了解,为人极为正直,极通“仁义”。为了感谢他千里护送御赐,丁巡抚封黄金五十两以为孝敬,这刘公公却是坚决地拒绝,只是见丁巡抚相邀竟游岳麓,刘公公倒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是一个极好的艳阳天,暮春的岳麓,一遍生机盎然,潮湿的大地,散发着百花的清香,清早踏步而来,拾级而上,只听流水潺潺,黄鹂啾啾,清风徐拂,氲馨扑鼻,几多洒脱,几欲飞升。这刘公公白入宫以来,一直服侍康熙,又有几回出过深宫,见了此景,不禁大发感叹,大开眼界了。

见刘公公高兴,游兴极浓,丁思孔马前鞍后,服侍周到,陪游赫曦台,讲当年朱、张同游的故事,揽胜黄抱洞,讲陶侃射蛟事迹,品白鹤泉清茶,数南岳七十二峰,一一地道来。

却把这刘公公听得如痴如醉,然而入山斋坐定,丁思孔引了郭金门相见。“草民郭金门拜见天使”郭金门依制行了大礼,侍立于旁。

“先生乃当年荣和知县乎?”刘公公问道。

“乃数载之事矣,敢劳公公挂齿。”

“真义士也!”刘公公联想到当年荣和之事,不禁感叹。

丁思孔又把郭金门“智退窃贼”的故事说了出来,却让刘公公听得大笑起来。刘公公的大笑,倒使得郭金门不好意思起来。于山斋用了午膳,虽是俭朴,尽为湖南乡土小菜,却吃得融洽。乘兴而来,高兴而归,刘公公十分满意。回京以后,在康熙的面前大大地夸了岳麓山的妙处,以及岳麓书院的宏伟与静谧,却把康熙羡慕得要死。他向康熙表荐了丁思孔,将湖南境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功德,全归到丁思孔的身上。

他又把郭金门“知退窃贼”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康熙听,却把康熙笑得仰前俯后地不能自已了。

“迂,迂,真乃迂夫子矣!”康熙笑毕,却大讲起郭金门的“迂”来。他拟了一道圣旨,要任郭金门做了国子监博士。郭金门跪接了圣旨,十分恐惧与傍徨。辞了县令,再去做国子监的博士,岂不是再往火坑里跳了。“名人多累,树大招风也!”他感叹了一阵,向康熙做了辞免状,亦向新任的巡抚郑端递了辞呈,卷了铺盖,一溜烟地下了山而隐居山林,过着逸人的生活。

有人作诗赞郭金门,其诗云:虽为些小州县令,忧天与归微斯人。

芭蕉夜雨潇潇竹,绿场影里杜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