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洒落在翰林府简草园中,随着清风,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气,轻轻地舞动着。
月光下,言欣云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正凝望星空,手里却依旧轻轻晃着银色扇子,看似悠闲的神色之中总蕴藏着几许令人琢磨不透的愁绪。
这时,一阵箫声飘然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俊眉稍扬,合起手中的扇子,顺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竟来到简草园东院。
但见东院凉亭中,有人执箫背立,奏曲入神。言欣云虽好奇对方身份,却也生怕破坏他人雅兴,于是没有走上前去看清楚对方,只是在亭前停下脚步,静静享受聆听。
一曲过罢,那人仰望夜空,似在沉思,许久,方才徐徐转过身来,惊觉不知几时竟有人站在 自己身后!
四目相对,彼此都不约而同地诧异起来——
是她?言欣云惊讶,心里忖着:她莫非还在想着那副画?
明忆晗也怔了怔,看着言欣云,想起这两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情有些尴尬。
一时间,二人就这么不知所措地互视着,彼此心中似乎都有话要说,又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仿佛此时除了“目光”,一切对二人而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半晌,明忆晗深深吸了口气,打破了一时的死寂,沉重地说着:
“之前,是我失态了……言大哥,你的伤……不碍事吧?”私底下,明忆晗一直称呼对方为“大哥”。
言欣云没什么表情,倒是摇了一下头,跟着淡淡说道:
“如果这点伤能够唤醒被‘内疚’蒙住双眼的你,那倒也值得。可惜,我还没那本事……”说罢自嘲一笑。
明忆晗幽幽地低下眼眉,内心十分愧疚。
言欣云见之,生怕她会多想,只好轻轻一叹,说道:
“我的伤不碍事。倒是你——你内心的伤,恐怕才是真正令人烦恼的。”
明忆晗抬起眼眉,看着面若好女的言欣云,眼神是那样的复杂与迷茫。
言欣云莞尔一笑,信手展开银色扇子,对愁云深锁的她说道:
“还记得前几天吃饭的时候,你父亲是如何劝敬思的么?他说——‘人有悔过之心,又何必执着在过去?’。”说着,她顿了顿,看着稍微垂泪的明忆晗,语气又深长了几许,“人生在世,无非是要让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与你一样快乐自在,可是,你再这般沉迷下去,不但是你身边的人,还有因救你而牺牲的小晗,都会随着你的痛心而继续痛心。让亲者痛,让亡者恨,这难道就是你如今做人的准则么?”
明忆晗无语,侧过身子,悄然落泪。
言欣云看在眼里,暗自一摇头:她这般放不下过去,也难怪翰林夫人会扪心哀叹“冤孽”。
想着,她一时也居然忘却自己现在的身份,随手抽出怀里的手绢,像姐姐在照顾自己哭鼻子不懂事的妹妹一般,温柔地替明忆晗拭泪。
就在这一刻,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这般近距离接触过的明忆晗突然像被电到一般——感觉着欣云温暖的手心,闻着从欣云身上散发出来的兰花般清香的气息,她的意识开始有些迷糊……泪眼朦胧里,明忆晗觉得眼前人的身影竟是那样令人熟悉……
一时间,她居然情不自禁抱住言欣云纤细的腰,躺在欣云肩膀上,口里喃喃叫了一声“小晗哥”,又一次跌落进思忆深处……
“小晗哥,陪我去仙梅林摘果子行不?我听那些小沙弥都说林里的青梅熟了!我们可以摘几个卖给山下那家酒栈的老板,这个时节的果子一定值钱!”茏儿央求着正在帮郑华冰干活的小晗。
“……好吧,”小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头上的活,答应下来茏儿的要求,“但我们不能耽误太长时间,那边还有许多活没做,冰姨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
“嗯!我们只去一会,一会儿后就回来帮娘亲干活。”见小晗哥答应了,茏儿一下子乐得几乎飞上天,当下牵着小晗,狂奔往山上的仙梅林……
就在二人兴高采烈捧着摘下来的果子要拿去卖的路上,一伙不知名的持刀男子却沿路走来。
为首的汉子看着眼前两个小毛孩,眼睛里一片漠然。
倒是他身边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青年人,一手拦住小晗二人:
“站住!”
茏儿没见过这么凶的一群男子,给人家这么一喝,身子不由抖了起来。
小晗却睁大眼睛盯着拦住他们去路的青年人,问:
“什么事?”
那青年人奸诈一笑,却朝为首的汉子说话:
“大哥,咱这几天都没干成一票,今天运气倒是不错,撞上两只‘小羊’,这其中一只身上还有两块鸳鸯玉佩,相信值钱!咱不如把他们卖了换些酒钱,让弟兄们今晚乐一乐?”
汉子眼角一瞥两个孩子,脸上的表情依旧漠然,半晌,终于开口,那语气简直是冰冷低沉到极点:
“嗯。”
“是!”青年人说着,示意手下们把两个小孩抓起来。
众强盗立刻围上来,打算捻走这两个孩子。
“小晗哥……”一听人家要把自己卖了,茏儿吓得手脚冰冷,躲到小晗身后。
“别怕,有我在。我缠住他们,你趁机回寺找一心师父来就是了。”小晗低声对茏儿说着,小手已经暗中运上真气,冷不防击向前面两个强盗。
众人大怔:没想到这孩子还有功夫底子!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机灵的小晗立刻拉上茏儿就跑。
强盗们哪里肯就这么放过他们,一下子统统都跟了上来。情急之下,小晗这边赶紧喝茏儿“快跑”,那边却不顾自身危险,回过头奋力拦住追在最前的几个强盗,可惜他到底年幼气力不足,不一会儿便挨了凶悍的强盗们几刀。
“小晗哥……”茏儿跑了几步,回头看见周旋中受伤的小晗,吓得哭了起来。
受伤的小晗忍着痛,使尽吃奶的力气缠住强盗,大声叫着:
“茏儿……快跑!快……”
……
往事如此历历在目,怎叫明忆晗能不心痛?
意识模糊的她已经忘了自己如今在做什么事、在和什么人说话……
而面对明忆晗这破天慌的举动,言欣云先是大怔,慌地推开对方,跟着心里有些生气,严肃说道:
“明小姐请自重!”讲完,她重重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袖,似乎余火未消。
这一声“请自重!”,确实令明忆晗刹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看着眼里含着惊慌与怒气的言欣云,忆晗尴尬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抱歉……”,勉强说了这两个字后,她立刻闪身离开。
言欣云心惊未定,俊眉锁得很紧:她一再把我的劝言当耳边风,现在居然还将我误作故人……长此下去怎了得?今天要不是我有穿着紧身马甲,给她这么一抱,身份可是一下子就穿绑了!看来以后还是少接触此人为妙!
想着想着,言欣云已经无继续散心的雅兴,索性回房铺垫被枕先行休息,省得再见到明忆晗时,会尴尬得不知如何应付……
可当她才回到房间里,却发现明忆晗不仅已经先一步回房放下床帘休息,还把言欣云的枕头、被子准备到椅子上了。
“看来她比我还怕碰面。”言欣云这么想着,心理塌实了一些,于是顺手铺好被褥,跟着宽了衣,准备熄灯睡觉。
她原以为明天一觉醒来就可以化解彼此的尴尬,事情哪知就是这么不巧——
突然间,房外有人敲门,轻唤:
“忆儿!”
这是明梓轩的声音。他已经开始推门进房!
言欣云立刻暗叫:不好,忘了锁门!要是让他看到我与明忆晗分地而睡那就不妙!偏偏眼下自己又宽了一件上衣,这虽还不至于会被看出什么端倪,但自己毕竟是女儿之身,在男子面前怎么可以没穿上衣应付着?万分情急之下,她只能迅速收拾起地上的衣服枕被,立刻闪到明忆晗床上去。
看到言欣云突然闪进床帘之内,还躺在自己身边,明忆晗顿时几乎惊叫:
“你……”
言欣云赶紧一手唔住她的嘴,一手食指放置自己唇边,示意她莫叫出声。
这时明梓轩也刚好走进房里,听到人家夫妻床上一阵骚动,似乎意识到些什么,于是离也不是,留也不是,处境显得尴尬了起来。
“……二哥,什么事?”明忆晗问着,本来出于礼貌,她应该下床出来和哥哥说话才是,可是现在“言大哥”就睡在她身边,这实在不方便掀开被子穿上衣下床去,于是只好透着床帘讲话了。
言欣云则趁机穿着上衣。
“哦……我是来看看你是不是没事了……还有,娘说去年她在护国寺里帮你许了姻缘,明日刚好是还愿之日。她让你和欣云明早随她上护国寺一趟。你们……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明梓轩说完,马上退出房外,又马上顺手关了门,这才终于透了一口气。他边走边擦着汗,埋怨自己唐突,同时也懊恼妹妹与欣云今天真是的,辛时未到就上床睡觉,害得自己一进房就狼狈不堪……
感觉到明梓轩走远了,言欣云也松了一口气,不过眼角一瞥,却与明忆晗的目光有了接触。
二人这么近距离相对着,彼此更加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看着躺在身边的明忆晗,言欣云觉得自己的脸仿佛被火烧一般热辣,尴尬地解释着:
“呃……刚刚,你哥突然走进来,我怕被他发现我们是分床睡的,所以情急之下,只好进床……如有冒犯,请多见量!”说罢立刻卷上枕被,闪了下床。
而明忆晗此时也心乱如麻,虽然能理解对方的做法,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一个不是自己所爱的男子突然睡到自己身边,那种感觉谁能接受得塌实?
于是,这一夜无论对言欣云还是对明忆晗来说,都是一个乱糟糟的夜。
次日一大清早,郑华冰便带着两个丫鬟,与女儿女婿一同登上明梓轩雇佣的豪华马车去护国寺还神。
一路上,车厢里十分安静。明忆晗轻轻撩起车窗一角,望着窗外景色而沉默着。坐在另一边的言欣云也掀起窗帘,凝望窗外晨景,无语。
郑华冰坐在此二人中间,是左看看女儿,右看看女婿,心里连翻莫名其妙,摸不清这女儿女婿在搞什么鬼。
这样沉默上好一会儿,郑华冰终于忍不住,愠怒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明忆晗、言欣云都当下一怔,恍然回神。二人目光不经意接触了一下,又当即分开了。看来昨晚那两件事,还是令她们彼此尴尬不已。
郑华冰见之,表情愈发严肃:
“忆儿,你该不会还在因那幅画而生欣云的气吧?”
提起那幅画,明忆晗心中立刻有种痛如刀绞的感觉,只是表面上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平和说道:
“娘,您说到哪儿去了?那件事是忆儿不好,忆儿岂敢还有理去埋怨相公?”
“你知道就好。”郑华冰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担心女儿女婿仍在闹别扭,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手握着女儿的手,一手握着女婿的手,语重心长:
“当初欣云无心抢彩,彩青却神奇落到他手中,可见那是天意,是天在撮合你们这段姻缘!忆儿、欣云,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世修为共枕眠’,你们要好好珍惜彼此,切勿再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满府风雨,知道吗?”
郑华冰说着,把女儿女婿的手紧紧地叠到一起,目光里是包涵着一个做娘亲的对儿女的关心与期望。
明忆晗本欲抽出那只与欣云叠在一起的手,可一看着母亲如此深意的目光,便不由得迟疑了下来。想到母亲年近半百还要为女儿的婚姻操心,她觉得甚是惭愧,于是又一阵沉默着。
一边的言欣云则是淡淡一笑带过,始终不作任何表示。
约一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郑华冰在言欣云与明忆晗一左一右的随同下,走进护国寺。
今日非佛诞日,可来上香的人不少,其中年轻女子居多。看着这些满面春风的年轻少女,明忆晗料想她们多半是来祈姻缘的。
姻缘?!一想到此二字,忆晗心里总有些感慨。她边走边想着,无意间却感觉自己周围似乎多了许多目光,而这些目光又似乎并不是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抬头仔细一看,这才发觉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年轻女子们,个个都把目光停落在自己的挂名夫婿言欣云身上。有三两个大胆一点的女子还在一旁嬉笑说道:
“你看那家公子长得多俊啊!”
“是啊!要是有那样俊俏的公子肯娶我的话,那少活几年我也心甘。”
“哈哈哈哈……”
明忆晗听之,心里莫明像打翻了醋坛子一般,酸溜溜的,冷不防看了一下言欣云,但见欣云仍是嘴角轻扬,若无其事一般走着自己的路,她这才稍稍放宽心情,陪母亲去上香。
还愿之后,寺里的沙弥们也上完早课出来,准备前往讼经阁为香客们讼经祈福。
郑华冰对女儿女婿说道:
“我要去听师父们讼经了,你们年轻人向来不喜欢听讼经的,欣云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忆儿,你不妨陪欣云四下走走,就当是散散心吧。”
一听要与言欣云独处,明忆晗当下内心又有些尴尬,连忙说道:
“娘,让您一个人去讼经阁怎么行?我还是陪着您好了。”
言欣云也道:
“不错,还是让忆儿陪着您吧,我自己四下走走便可。”
郑华冰一笑:
“娘又不是三岁小孩童,在这讼经阁还会走丢不成?况且还有两个丫鬟在这陪着,娘不打紧的。这护国寺里面挺大的,没个人带着,娘怕你会摸不着边,让忆儿陪着你会更好的。”说罢,已经唤着两个丫鬟,转身走进讼经阁了,留下明忆晗二人在大殿上,不知所措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