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阵雪过后,天气逐渐转晴。
阁楼上,言欣云慢慢地推着轮椅,轻轻地打开房门,任几屡阳光闪入屋子里嬉戏。和煦的风伴随着柔和的光照投送欣云怀抱,惹得她一阵莫名的舒怀。她长长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连日来的不快在这一呼一吸之中释放出来。
可是当她做完这一举,方才知道那是多余的。因为楼下厚厚的雪地里,那几排深深浅浅的脚印忽然勾起了刚刚成为过去的记忆。她怔了又怔,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渐渐地,心开始隐隐做痛。
茏儿的伤……不碍事吧?她问着自己,同时也开始恨起自己这双消瘦的手:为什么刚才非把她往床橼推呢?为什么推得那么重手啊?……她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这样在心里默默悔恨着,忽然,启絮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殿下。”
言欣云颤了一下,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沉默着。
启絮上前,半蹲着身子,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
“未经您允许就上来了,请您原谅。”
言欣云深深一叹,凝视着她,半晌,淡淡说道:
“听嬷嬷讲,你昨夜随燕王出去了?”
启絮点点头:
“是的,奴婢去看看千羽的飞的伤势。”
“伤得如何?”
“皇上下令用最好的药物救治她,如今她已无大碍。”
“哦?”她忖了忖,问,“父皇对驿站行刺之事有何打算?”
启絮摇头:
“奴婢不清楚皇上具体的打算。只是昨夜给那千羽的飞疗伤之后,皇上吩咐燕王殿下将千羽上元的冷剑交还给她,还说要派人送她回东瀛,助她复兴千羽世家。”
言欣云听之,莞尔一笑:果然是他的作风。如此一举,不仅控制住东瀛王的把柄,也在东瀛王身边安了一个点,反客为主,高明。
见主子沉默,启絮不禁轻声一问:
“殿下,您在想什么?”
言欣云看了她一眼,摇着头,回过身去,目光锁定在阁楼远方的山岭之中。
“殿下……”启絮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什么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淡问着。
“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五……”
腊月十五?!
言欣云回过头来,只见启絮徐徐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将话说完:
“早晨,奴婢乔装成您的模样,去了官媒那里领来……休书。”
休书……她心中一抖,看着启絮手上那封东西,怔了好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回神。
当她惊觉自己眼睛里开始闪烁着晶莹的眼泪,却忽然再一次记起昨夜楼下发生的那一幕,恍惚间,敬思对明忆晗的表白再次回荡在自己耳边——“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刹时,言欣云醋意直升,收起“摇摇欲坠”之泪,不冷不热地说道:
“领来就好,一切是该结束了。”
虽然说得潇洒,可启絮还是听得出她的心痛:结束?殿下,您真的糊涂到以为一封休书就可以了断你们对彼此的牵念么?
她收起所谓的休书,看了看主子,忍不住大胆地问了一句:
“殿下,是不是有了这封休书,您就会对明小姐彻底死心?”
言欣云似乎惊讶她敢这么说话,凝视了她许久,方自嘲一笑,说道:
“不死心又如何?人家有你哥那么深爱着,我这个废人还能说什么?”
“我哥?!这不可能……”
“本宫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不可能?”尽管明忆晗说过敬思是在做戏给自己看,但言欣云还是不太相信。
启絮担心牵扯进自己哥哥,连忙向主子说出了天机道人布阵以及国师作法破阵借寿之事,又道:
“昨天中午我已经把此事告诉了大哥,大哥也说他对明小姐只是兄妹的情谊,怎么可能对她动心?”
言欣云一时无言,心道:莫非敬思昨夜真的是故意演戏给我看?他是不是傻了?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招来我的误会么?如果他真的有心撮合,他应该跑来跟我解释才对,可是他没有。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也许是双脚上有伤,脾气也变得不好,言欣云胡乱想了一通,便觉得火气难耐,索性转了一下轮椅,把房门关了上来。一时,整间房显得冷而阴森。
启絮看得有些担心,于是上前按住轮椅:
“殿下,请您相信我大哥,他绝不是趁虚而入之人。而且……就算我大哥真的喜欢明小姐,明小姐也不会爱上他的。您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明小姐天天都牵挂着您,她根本把心都放在您身上,试问她还有什么心情去接受别人的爱?这一点,奴婢虽是痴愚之人,倒也还看得出来……”
欣云不语。
“是真的!”启絮加以强调。
半晌,欣云有些动容:
“她……”
“虽然奴婢无法认同你们这样的相爱,可是奴婢实在不忍看着殿下为情憔悴下去。如果一纸休书真的可以免除你们日后相思之苦,那殿下此时应该高兴才是。但是殿下不仅不高兴,还一脸烦躁,可想而知殿下根本不想与明小姐分离。既是如此,奴婢就不得不问殿下一句——为何您不好好面对一下自己的感情呢?”
言欣云被问得无言,只是默默地低下眼眸,对着这双残废的脚沉默。
启絮见状,当下抖着胆,私自握住主子的手探脉。
言欣云回过神来,见她如此做法,本是有些生气,但对着她那一脸的诚心,却只能收起不应有的火气,任她把脉把完。
一会儿后,她抬起头,轻声地问了一句:
“可以让奴婢检查一下您的腿吗?”
言欣云目中神色黯淡,不作反应。
启絮有些着急:
“奴婢只是想……”
话未说完,言欣云却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反正是废腿一双了。”
启絮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极度失望的话也会出自主子的口,于是她有些担心主子的伤势,也担心自己真的会应付不过来。
她伸过手去,颤着抖脱下主子的下裙,只见主子的大腿全被用白布条包裹着的木板覆盖着。她的心开始紧张而急蹦乱跳,拆下那些布条和木板,她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检查着伤势,许久,又将一切重新包扎好,只是她的眉头却无再松开过。
见她如此担心的表情,言欣云倒是显得平和,淡淡地开口安慰:
“你别愁了……本宫的事,本宫知道的。”
谁知她却说道:
“殿下,其实您还有站起来的机会呀。”
言欣云一怔,继而声音低调:
“你别安慰本宫了。羽轩帮本宫请了京城最出名的大夫来看过,他们都说本宫……”她神色一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他们都说本宫骨头愈合之后,最多也只是成了能勉强走几步的瘸子……”
“呸呸!”启絮打岔,“什么瘸子!他们才是瘸子!”
言欣云见状笑了笑,不语。
启絮却握着她的肩膀,强调说道:
“殿下,那些都是庸医!”
“是么?”她莞尔一笑,接着语气又显得有些低沉,“不尽然吧……”
“唉!他们不知道殿下您习过内功嘛!殿下,只要您肯牺牲一身内功,将它导入腿上打通经络,再加上奴婢自各采药给您包扎,过不了多久您就可以站起来了。”
她几疑自己听错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真的?”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难得见到主子露出这样的神色,启絮笑了,帮她理了一下有些乱的了秀发,“就是可惜了您这身深厚的内功。”
言欣云先是有些欣喜,继而笑容又有些收敛。
启絮明白她在担心些什么,于是轻柔说道:
“当然,一个习武多年的人忽然之间没了功力,体力自是不如常人了。不过只要她意志顽强,肯花些心思重新练习,她很快也可以恢复过来的。”
虽是简单几句话,倒是让她宽心不少。
只是她还是沉默着。
这令启絮有些琢磨不透:殿下还在担心些什么?
等了半天,言欣云终于开口:
“那……”说着,哽了一下,又顿了顿。
启絮不禁等得有些发慌:她究竟是担心什么?
哪知吞吐了好半天,她才把话说完:
“你几时可以帮本宫……治疗?”
嗨!启絮心里松了一大口气,笑道:
“应该是奴婢问您啊,您几时允许奴婢帮您治疗,奴婢就几时帮您治疗!”
早猜到她会发笑,如今也亲眼见到她这么笑,言欣云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像个不经事的孩子。
在启絮的精心照料下,言欣云的身体开始有些好转。启絮除了亲自去配药给主子包扎,还特地弄来一些山草药熬成药水,倒入沐浴用的浴桶里面,按时给主子洗身。如此外敷内服了十出天,再加上一身深厚内力的导助,言欣云不仅可以站了起来,而且还能勉强拄着拐杖走几步。
启絮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断言:
“如果这样继续坚持治疗下去,正月底殿下应该可以行动自如。”
众人为之欣喜。言欣云自己也是。只不过她欣喜的背后却总隐藏着一丝莫名的失落。
起先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后来仔细想了想,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失落是因为多日不见明忆晗踪影。
自从那天自己把明忆晗赶出去后,明忆晗就真的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声息都没有。
碍于面子,言欣云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的事情,而大家也只关心欣云的病情,没有人会想到要在欣云面前提起谁来。
腊月二十八夜里,京城到处张灯结彩,人流络绎,燕王却抽空来到阁楼告诉言欣云一件事:皇上打算过年前召她回宫。
过年前?!她似乎有些意想不到。
要过年前回宫不就意味着自己能留阁楼最多只剩两天的时间……
两天而已?!她的心开始颤抖着。
燕王离去之后,她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竟然趴在床上哭了起来。要知道自己这一回宫去,就永远也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更为可怕的是,自己已到了待嫁之龄,明年一到,必然出阁。她第一次觉得出嫁原来是件可怕的事,她也开始有些明白当时明忆晗是在什么心情之下嫁给了自己。回想起这一年来经历过去的点点滴滴,她此时忽然觉得那一切即使是争吵与冷战也显得格外亲切,何况那一切不只是争吵与冷战,还包括深情与恬美。
谁说“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哀莫大于心不死而人却要活着分离。
回忆着那些曾经的美好与忧伤,言欣云更加心碎着。她多么想再见上明忆晗一面,多么想跟忆晗道歉一声,可现在哪里有忆晗的踪影?言欣云望了一下四周,发现原来自己所住的阁楼不过是空荡荡的箱子,装着一切硬邦邦的死物。
于是惆怅再度袭进心海,她又一次陷入自己的心结里哭泣。
“殿下……”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声音忽然传进耳边。
是敬思?!
她转过身一看,果真是他。
自那夜见到他向明忆晗表白后,她一直刻意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尽量避开他,没想到他现在居然私自上了阁楼?!她又惊又气,怒问了一句:
“没本宫允许,你上来干什么?”
敬思淡淡地回答着:
“上来向您解释那晚的事。”
那晚的事你到现在才来解释?!她气愤,不加理会。
他倒是浅笑着,平和说道:
“那天您从早到晚把自己困在里面,如果敬思不那样做,怎能把您‘招惹’出门?”
言欣云睨了他一眼,不语。
敬思接着往下说:
“其实感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作为外人,是不应该介入的。这点事后我也有些后悔。本想着帮明小姐试探殿下的心,结果却……”
言欣云听之打断道:
“试探?本宫有什么心好让你们试探了?”
敬思淡笑反问:
“不试探,怎能知道殿下是否已经斩断情丝?”
“本宫断不断情丝与你何干?”
“敬思只是不想看到殿下日后还像今天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哭泣罢了。”他不慌不忙地说着。
“你……”言欣云又气又羞。
半晌,她努力咽下心里的不平衡,道:
“你有心了!你以为本宫会为了那种人而自毁前程?”
“那么殿下当夜为何会无端灌下那么多酒?”
“大胆!”言欣云动了无名肝火:反了反了!你竟然这样对我说话!
敬思一笑:
“我不过就事论事,殿下何必动怒?其实当晚见您生气地关上门,我就已经知道——您根本放不下感情。”
心事被当场揭穿,她顿时脸红:
“本宫有什么感情放不了?”
敬思淡笑,没有跟欣云辩释什么,而是继续自己的话:
“那晚我确实想跑上来跟您解释,以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但不巧遇上您正借酒消愁,将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当时我只好退了下来。过后我也多次想找您单独谈一谈,可是殿下总是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殿下,如果今晚敬思再不冒昧地上来解释,您是不是打算吃一辈子莫名其妙的醋,同时也恨我一辈子?”
一提起喝酒的事,还被敬思问得这么直白,她当下觉得十分难堪,脸色红得像成熟柿子一般,话也变得吱吱唔唔:
“……什、什么吃醋……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敬思见状,表面淡然:
“既然说了半天,殿下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我也只好告辞了。”说罢真的起身就走。
言欣云一见,赶紧叫住:
“……且慢!”
意料之中,敬思背对着她,停下了脚步。
她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喃喃地问了一句:
“那夜……你真的纯粹是在演戏?”
他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她是在问自己——你真的不爱明忆晗?
他回过身去,异常平静地答着:
“是。”
也许越是在乎一段感情,越会在意感情里的每一个细节,她变得疑心,实在不敢单凭一句话就相信了敬思,于是她试探性地继续发问:
“那……你对她的表白是假的?……”
“可以这么说。”
言欣云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可以这么说’?”
敬思睨到那个眼神,并无显得紧张:
“因为我早有自己喜欢的人,在表白那一刻,我心里想着的是自己所爱之人,所以,那时的感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讲着,他忽然变得有些惆怅。
听到这样的解释,她有点吃惊:
“你有心上人?”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怎么本宫从没听你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