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思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下,收起不经意所流露出的惆怅,换上浅笑,也换了话题:
“不论如何,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往后是去是留,殿下自己好好拿捏,世人怎么看不要紧,但求今后无愧于心、别让自己后悔便是。”说着,他顿了一下,又言,“夜了,打扰殿下这么久,敬思也该告退。”
“等等……”
“您还有何事吩咐?”
“……”
欣云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说了下去:
“……谢谢。”
他淡淡地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又转过身,欲走。
“敬思。”她忽然又开口轻叫。
他再度回过身来,看着她。
“茏儿……这些天跑去哪里?”迟疑了许久,她总算问了这么一句。
敬思惊异了:
“她哪有跑去哪里?不就一直呆在这里,每天负责帮殿下熬药么?”
“熬药?”言欣云睁大了丽眼。
“殿下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您每天浸泡和服用的药水都是她在熬的,我还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原来殿下居然不知道这回事!”
言欣云一下子冰怔了,脑海里面一片空白。
敬思见她如此神情,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什么,于是摇了摇头,静静地走开了。
夜阑人静,待嬷嬷跟小叶子都回房休息后,言欣云吃力地拄着拐杖,独自下了阁楼。
借着清灰的月色,在深厚的积雪里走动,言欣云好几次险些滑倒,好在小心翼翼坚持走了一段路,总算平安走到别墅的厨房。
因为到底是别墅,不是正规的府邸,所以比较僻静,再加上夜深,厨房里根本没有什么光线,于是她只是矗在门口呆呆地看了看,即没有进去的打算,也没有离去的心思。
夜里的风特别寒冷,奈何此时的她却似乎忘记身心上的冷,杵在这里傻傻地问着自己:这些天茏儿真的亲手替我熬药吗?我那么伤害她,她不是应该恨死我了么?她傻了吗?年关了,她怎么还不跟着梓轩回苏州?
忖了好久好久,她都不知进退。
风雪又大了,她渐渐觉得浑身冷得酸硬,脚也几乎麻了。一个刚刚失去武功的人忽然领教着常人才有的这种头重脚轻感,自是大不适应。
她吃力地靠着门槛慢慢坐了下去,暂时缓和了些许不适之感。
这时,不远处却隐约有人提着灯笼走近。
言欣云一怔,料想:都这么晚了,还有谁会跑来厨房?
而远处走来的人亦觉得有些惊讶:夜这么深,谁会跑来厨房门口呆着?
待走近后,借着灯笼微弱之光,二人都震惊不已。
茏儿……言欣云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明忆晗心里也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迫于言欣云如今的身份,感情也是心里怕了她,所以明忆晗不敢先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怯怯然等着她说话。
谁知她半天无言,还突然拄着拐杖起身欲走。
“晗儿……”明忆晗心急,叫了一声,上前几步想扶着她,却又忽然间停下脚步——谁知道她会不会介意自己这样靠近着……谁知道她会不会介意自己的接触……这样想着,再看看她那一脸的冰冷无情,明忆晗真的不敢私自走近过去。
可是,再不拦住她,她就真的要回阁楼了!明忆晗犹豫一下,心又急了起来,赶紧找个地方放下手中的灯笼,又立即抢在她前面几步:
“晗儿!”
言欣云见之,只得停下脚步。
明忆晗心底松了一口气,接着深深呼吸着,一步一步走近她,轻轻地问:
“……这么晚了,你来厨房做什么?”
她低下眼眸,甚是沉闷,好在到底还是淡淡开了口:
“肚子饿了,找点东西吃。”
明忆晗见她浑身有发抖的迹象,顿时心疼地“责备”着:
“找东西吃叫小叶子帮你拿就是,何必亲自跑出来?”
言欣云不语,想走,可是路滑,拐杖变得不中用,整个人一下子就跌倒在雪地里。
明忆晗大惊,顾不得什么避忌,赶紧扶起她来。
这次言欣云没有拒绝,任着她扶起。
风又刮来,忆晗生怕欣云受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她带进厨房遮风的地方坐下,然后取来灯火,借着火光紧张而小心地为她拍去身上的雪粒。
那时,言欣云虽是沉着脸,但心里却是极度暖和的。
“摔到脚了吧?哪里疼?告诉我,我帮你看看。”明忆晗一边拍着她衣角上的雪,一边抬起头,关切地问着。
言欣云看着她,沉默着,半晌,还侧过身去。
如此反应,让明忆晗的处境显得十分尴尬。
明忆晗徐徐地收回自己的手,不敢再随意触碰她了。
良久,二人都这么僵持着。
不知怎么的,一向沉稳的言欣云居然先沉不住气,淡淡地找来话题:
“这么晚了,你跑来厨房做什么?”
明忆晗有些吃惊,有点反应不过,继而又有种欣喜、有种轻微的胆怯:
“……熬药。”
“深更半夜熬什么药?”
“……现在不熬药的话,明天清晨……你拿什么去浸身子?”
她一怔,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明忆晗。可是彼此目光一接触,她又立刻将眼光调开,接着淡问了一句:
“你每天晚上都跑来这里熬药?”
明忆晗看着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低沉一叹,又沉默上了,好久,才继续说道:
“……谢谢。不过,今晚你不用熬了。以后也不用。”
明忆晗表情一僵,几乎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为……为什么?”
“因为本宫……因为我这两天就要回宫了。”
听之,明忆晗一颤:
“什么?……你要回宫?”
她点了点头,语气深沉:
“是。”
“不……”一字刚出,忆晗双泪流落。
言欣云为之一怔,只见她握上自己一双枯瘦的手,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说话:
“晗儿,别离开我……别丢下我……好吗?”
抽回那双瘦得见不得人的手,言欣云目光黯淡:
“你离开父母那么久,也该回去了,省得他们担心。”
“不……跟父母相处以后有的是时日,我不要离开你……我真的不要再离开你了。”明忆晗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急得泪如泉涌。
言欣云苦笑,口不对心:
“你又在可怜我了,是么?”
“没有!”她拼命地摇头,哭着解释,“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对我,最多不过是觉得歉疚。”
“不……我对你是有歉疚,但更多的是……爱。一种我从来不敢正视的爱!”
“爱?”她自嘲着,“我有什么好让你爱的?我是女子啊。你说过,同为女子,怎可言爱?你还说过,我对你的爱是荒唐的。这些你都忘了么?”
明忆晗心中伤疼不已:
“是,我说过,我知道自己曾经深深伤害着你的心,可是那些话,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告诫自己不要继续用情,谁知到头来,才知道感情根本就由不得自己,无论我再怎么逃避,始终骗不过自己的心。什么是‘自欺欺人’?不敢真正面对自己的感情就是‘自欺欺人’。晗儿,如今自欺欺人的已经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呀!”
言欣云眼里泛着泪:
“不,我现在清醒得很。这一切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也应该由我来结束。父皇已经对我格外开恩了,如果我再不好好回去忏悔,一切就都不可挽回。其实,这几天我很想对你说声道歉,那天……我并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也很感激你的照顾,但从今往后……我们还是忘了彼此吧,这样,我想你会活得很开心的。”说着,泪水顷刻涌了出来。
“开心?”明忆晗哭了,“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开心?这八、九年来,我唯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你刚搬进秋水别院那两个月。晗儿,我根本就无法把你从我脑海里抹去,如果你真的希望我活得开心,那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让我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一是让我跟你一样失去记忆。那样的话,我一定可以开心!”
“你……”言欣云有些震撼。
“我说的句句是真心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话是说到心坎上了,我绝不是因为内心有愧疚才呆在你身边的。”忆晗哭泣着,摇着欣云的手,苦苦哀求,“请你别再逃避自己的感情,如果你非得回去的话,那就让我随你一道入宫,好吗?”
言欣云泪珠滚落,却索性甩开她的手,违心骂了一句:
“简直冥顽不灵!”
明忆晗搂住她,哭得越加伤心:
“我是冥顽不灵,可是我只对你一个人冥顽不灵啊!”
言欣云抿嘴落泪,始终坚持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努力平息下心绪后,她轻轻地推开心爱的人:
“你别这样……我回宫是必然的,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走得辛苦……”
走得辛苦?!多么熟悉的一句话……明忆晗忖着,忽地记起几个月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面欣云就说过类似的话:“别抱得这么紧,那样我会走得很辛苦。”、“你快松手,我现在感觉很辛苦……”
一想起那个梦,明忆晗就浑身一颤,顿时抓紧她的肩膀:
“不,晗儿……欣云……你别走,我不要你走!”
言欣云几度挣脱都于事无补,最后又是哭又是苦笑:
“你这是何苦?我现在是个废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连走几步都气喘,就算我留下来,也只会拖累你,你想过这些没有?!”
“莫说你失去武功、行走不便,就算你这辈子真的站不起身,我也要守在你身边,因为你从来就是属于我的,而我也是属于你的。我知道你还爱着我,不然那晚你根本不会无端将自己灌醉、醉了之后更不会念叨着我的名字……我晓得连月来你心里很苦,我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是我的错,如今再不抓紧你,那我就一错再错!”
“你……”面对那样坚定而充满泪水的眼神,言欣云的理智几乎崩溃。
明忆晗越发紧紧地搂住她:
“晗儿……求你别让我一错再错,否则我会悔憾终身……”
言欣云忍不住哭了出声,却拼命地推开她:
“不……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撒谎!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你为什么要跑来厨房?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是真的肚子饿才来这里。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你……”明欣云又是伤心又是真的发了火气,骂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现在每次见到你,我就会想起你的任性!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
她以为话一说完,明忆晗就会死心,哪知话才说完,自己的唇却被忆晗的樱嘴深深印了下去。
“嗯……”言欣云大大反应不过来,愣在哪里任着她亲吻。她的唇是温暖的,温和的吻一直到达欣云内心深处。
那时言欣云的意识白了,在她眼里,忆晗的眉是灵动的新月、眼眸是晶莹深邃而略带忧郁的明珠,其心是如此地火热,而其感情又是如此地浓烈……欣云仿佛听到自己的理智在一点一滴的迸裂。
顿时,什么皇宫,什么权势身份、什么富贵荣华,比起这倾城的一吻,又算得了什么?
夜更深,更静,也更冷了。
恋恋地结束了柔情之吻,明忆晗轻轻地拥住言欣云,同时也将嫩腮附于她柔弱的肩膀上,没有言语。
此时,言欣云眼里虽没有了冷漠,却依然不给她任何回应,只是任着她拥抱罢了。
得不到回应的明忆晗委屈得抽泣了起来,双手一松,随即滑落言欣云腰间,惹得言欣云突然一颤。明忆晗顿时大惊,心里“嘭嘭”地跳个不停,因为照言欣云现在的性格,应该会恼怒地甩开自己的手,然后生气地离去。因此明忆晗不敢乱动松垮在她腰间的双手,也不敢抬起头正眼凝视她,生怕又惹恼了她。
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没有什么动静。明忆晗在心里不由猜测着:她没有拒绝我?……她默许了我的吻?难道她想通了吗?这样想着,她不由有种难以抑制的欣喜,忍不住轻柔地唤了一句:
“晗儿……”
言欣云不加理会,可腊月的严寒让她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瞬间,她浑身颤抖不断。
感觉到对方似乎很冷,明忆晗紧张了,遂将手紧紧环住其腰间,关切地问着:
“冷了吗?”
言欣云沉沉一叹,素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离开了她的怀抱,淡道: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
“你……”没想到她仍是这么冷淡,明忆晗顿时泪花又起,问,“晗儿,我……真的那么令你讨厌吗?”
她不答。
明忆晗泪落腮边,又轻问:
“你刚刚说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我的任性,这是真的吗?”
她还是没应。
明忆晗伤心地凝视着她,握上她瘦瘦的右手,将之放置自己的泪痕未干的腮边,轻轻说道:
“晗儿,你看着我。”
触摸着对方伤心欲绝的泪痕,言欣云犹豫了一下,而后还是移过眼眸正视着眼前的丽人。但见她灵动似月的眼睛里星花点点,似有万般神情却难以寄予。此情此景,刹那间叫言欣云有些动容了。
“晗儿……别再逃避自己的感情好么?”她深深地说着,目光中尽含着令人伤感的央求。
言欣云双泪俱下,却仍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哭声。
“你真当如此想与我决裂?”明忆晗问着,泪花也不时闪烁着。
言欣云凝望着她,却无语凝咽。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不死心地追问下去。
言欣云眼中分明蕴涵着万般情素,可最终却化作轻轻一叹,淡淡问了一句:
“即使我不想与你决裂,那又能如何?”
听之,她却欣喜而激动,握着对方的手,几疑这不是真的:
“你……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你终于肯承认了!”
言欣云苦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明忆晗却再度拥住她,喜极而泣:
“晗儿,答应我,别扔下我一个人……你还记得要搬进秋水别院的前一夜,我在翰林府里跟你说过的话吗?我对你说过——执云之手,与云偕老!我非云不嫁,这是一辈子的誓言。如果你真的忍心弃我而去,那我将一辈子都守着一个誓言,孤独终老,我说到做到。”
言欣云心中一颤,却淡问:
“你在威胁我么?”
“如果你不在乎我,刚刚我说的那些话怎能对你构成威胁?”
这下言欣云给塞得无语了,怔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上去好。
“晗儿,你要是单独回宫,那就注定与我终身分离了。如今我都说到这份上,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们就有希望在一起,难道你舍得放弃最后一个机会吗?难道你忍心要我们彼此往后都生活在痛苦的思念里吗?”
“……我……”言欣云似乎没有了头绪,哽了许久才低低沉沉地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到了这一刻,你怎么还可以‘不知道’?”
“……你别逼我,我……”她越说越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
“逼?”明忆晗听得越发心碎,泪没嫩腮,却强作平静地把话讲下去,“好,我不逼你就是。但现在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考虑,一天后如果你依旧坚持独自回宫,请你亲自给我一个答复。”
亲自给她一个答复?
言欣云一怔,凝视着她坚毅得令人难以抗拒的眼神,心里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