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协和医院新开了皮肤修复课程,电话拜托我回去讲座。”
禹生今儿一天在医院都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回到家也是在厨房磨蹭着转来转去,想是他有难以启齿的话跟我说,不想只是这个。
我边收拾碗筷边回答他:“挺好的,现在医院里烧伤烫伤的病人多不胜数,你一个人的力量又有限。”
当年,莹梅的脸被人划伤面容尽失,是他不日不夜地研究了各种医药书籍,跟国外的老师朋友通了百十封信,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才动了手术,手术及其成功,轰动了整个医学界。现在社会安定了,医院腾出人手研究这一领域也是常事。
他“嗯”了一声,探头望了望客厅里做功课的女儿,接着说:“我想这次回江城顺便把咱们的事儿给办了,你看合适吗?”
原来还留着后话。
跟他风风雨雨走过了十一年,类似的话在我面前重复了千遍,起初,我是一口回绝,后来听得多了,发现拒绝和应承的结果其实是一样。全国各地的地震山洪瘟疫似乎随时随地发生,他对我说完这话,第二天便背上行囊远赴他乡,红十字会离不开他,何必每次让他带上失落和苦涩的情怀上路?
我笑了笑说:“你决定。”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说出去真怕人笑话,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八年,在外人的眼里,你是名副其实的周太太,可我一直没给你一个正式的名份,一个像样的婚礼。”
“爸爸,这个数学题,我不会思考。”女儿在客厅大吵大嚷地闹着。
她喜欢边听着电视边做作业,很多次告诫她,对视力不好,她倒是很有理由,她在练习一心二用练习抗干扰定力,锻炼自己考试时的心理素质。一个八岁的孩子满脑子的奇思怪想。
我下颚示意他:“快去吧!”
他笑着走开了。
日光灯跳跃着橘黄色,照着两人嬉闹的争执,也不知禹生说了什么错话,女儿骑在他的身上,捏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他举起双手,不止地重复“爸爸认输,嘉嘉最漂亮”。很怕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很贪恋这样的温馨,尽管过了八年,可每当见着这一幕,我的眼睛总是朦胧一片,嗓子也是疼痛难忍。
女儿听说要离开攸县去江城,开心地在床上翻了两个跟头,把整理好的衣物递到我手上:“妈妈,江城漂亮吗?”
我摇了摇头:“妈妈也记不清了,十一年前的样子跟现在应该很不一样。”
她趴在床上,高高翘起小腿:“爸爸说江城像一副画,有碧绿的江水,有巍峨的青山,还有宽阔马路上的灯红酒绿。”
我把禹生的衣服塞到她手上:“妈妈是不清楚江城了,嘉嘉把衣服送到爸爸房间,然后听他跟你讲江城的故事,不是更好?”
她识破了我的计谋,对我做了个鬼脸,抱着衣服去找爸爸了。
她五官清秀有些志远的影子,大大的眼睛随着小雯。收养她的那年,四处正闹饥荒,遍地不见青色,想找到新鲜的牛奶喂养她都是难事,好在禹生因工作需要去了蒙古草原,把我也接了过去,这小鬼才健康地活了下来。许是喝着牛奶长大的,多多少少带了些牛的脾气,偶尔,比我还倔。
江城的秋天还是那般萧瑟,梧桐树的落叶与十一年前亦是相同的大小,医院大门上的“协和”二字依旧是原来的灰蒙,除了新修建的几栋门诊楼和住院楼,其他楼设改成了员工宿舍。医院考虑得很周到,两室一厅的住房,孩子被安排在了后院的附属小学,全天有老师照管。
新燕知道禹生和我回了江城,早跟几个姐妹把新房布置了一番,该买的,该备的一应俱全,我把钱塞到她手上又被推了回来,说是医院报销,能请回周医生,是医院的福气。我也没再推脱,后来找了机会又捐给医院。
他是个随时随地工作的人,遇到课题或者手术,马上沉默寡言繁忙起来。女儿很懂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烦他,下课后自觉跑到办公室找我,乖乖地做课后作业。
“妈妈,刚才我碰到新燕阿姨了,她很不开心,好像因为工作的事被院长伯伯骂了。”
“噢?”我摸了摸她的头:“待会儿妈妈去看看。”
新燕是协和医院资深的护士长,照看病人很有一套方法,怎会因为工作被院长批评?想当初自己刚来协和时,多亏了她在身边照顾,她的心细和平和,自己是瞧在眼里的。
护士值班室在二楼,我去的时候,粉红色已经堆满了整个屋子,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劝说:“燕姐,是那人的不对,这事儿不怪你。”
“燕姐,院长明显是不敢得罪他,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别人做什么都不满意。”
“他就是一怪胎,如果不是那张脸稍微好看点儿,我才懒得伺候他”,“听说他杀过人,杀过人的人都有点儿心理不正常。”
这哪里是劝人的法子,不是一味地添油加醋?
我假装咳嗽了几声,护士们回头瞧了一眼,相互拍了拍肩膀,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杨主任。”
我心平气和地说:“大家都散了吧!”
丫头们龇牙咧嘴地怏怏离开了,只剩下椅子上悲悲戚戚的新燕。
我柔和地扶她趴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安慰她的背:“傻丫头,都二十几岁的人了,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还见不得这个?”
她的哽咽多了委屈和愤愤不平:“芝茹姐,我算是碰上天煞孤星了,估计这医院没人能伺候得了他,我今儿跟院长刚说了这事儿,就被他骂了一通,口口声声全是我的错。”
“院长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那病人......”
她两眼欲穿地望着我,压抑的心急火燎变成了激怒:“你不知道,508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喝粥,好不容易从食堂打了来,他说凉了,后来专为他现做,他又说淡了,加了盐,他又气得扔在地上,说不是这个味道。谁知道他想要什么味道?问了他身边的人,你知道他们怎么回答的吗?‘没有人能做得出来那种味道’,芝茹姐,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这人八成患得是心病。
我递上纸巾,简接熨平她的波澜起伏,说:“今儿,我替你顶一晚。”
她听罢是擦掉了眼泪,恢复往日的笑容。
想去外科室知会一声禹生,晚上在医院加班,不能回家做饭。可看了看时间,又只好作罢,现在他正主讲皮肤修复课程,前去打扰终归是不便。回了办公室,唤了两声“嘉嘉”,希望她做完功课,跟爸爸在食堂凑合一餐。半天得不到她应答,书包倒是搁置在楠木椅上,课本,笔和本子却是无影无踪。这小鬼定是遇到难题,找人解答去了。我写了张便条夹在显眼的地方,直接去了508病房。
5字开头的病房一般开设给有头有脸的人物,说白了就是领导级的官员。院长的不讲是非,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得罪了上级,医院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508的门是虚掩。
“我叫思嘉,思念的思,嘉渝镇的嘉,就是这几个字,我的字很漂亮吧!是妈妈教的,她说国人讲究人字合一,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
女儿从小到大跟我在住院部来回走动,见到外人比谁都亲切和睦。
我假装生气,唤了一声:“嘉嘉!”
里面传来鬼头鬼脑的声音:“不好,妈妈找我来了,她不喜欢我打扰病人休息。”不大功夫,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抱着本子,像做了错事,低头求饶:“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蹲下身来,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知道错了,还不改?”
她一本正经地说:“可是刚才伯伯跟我说,错是认的,不是改的。”
我没好气地笑了笑,“撒谎了不是,院长伯伯才不会说这种话。”
她认真摇头,指了指身后。
我循着细小的指尖望去,是横竖条纹的病服,一双脚忘记穿鞋,*****裸地晾在我面前。也许是吵闹到了病人的情绪,他不知何时出了来;也许是怕我责骂责罚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