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请你放开她!”禹生冷静的眼神带着冰凌瞅着我们,手指捏成铁拳,关节噼里啪啦作响。
博文显然未想到有人会擅闯进来,听到人音,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些。我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嘴角边是挑衅轻浮的微笑,那笑像朵紫色的罂粟花,开得越灿烂越是含着剧毒。他无所顾忌地伸手牵我,被我死气地打掉了。
见禹生激动地压抑克制不住,我惶惶然担忧起来。这样的场景,在若干年前似乎见过,当时张晋良带我离开嘉渝镇,博文不顾一切从军部四合小院冲出来,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他是越挫越勇的人,激战到最后,他只想着一个字:赢。他会用一把无形的刀悄无声息地杀掉禹生。不论好人坏人,抢了他东西的动了他东西的人,都得死。
我强装起笑颜,走到禹生身边,握着他的手准备离开,轻声说:“禹生!”
禹生恢复往昔平静,对我安慰一笑:“茹,你先出去吧!我想跟林先生单独谈谈。”
博文不讲是非,跟他平心静气谈话是秀才遇上兵,讲不清楚所以然。我拉禹生出去,却被他五指交叉捏着不放,稳如泰山。
博文嘲笑不屑的口吻说:“晚茹不是外人,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有什么话,当作她的面单说无妨。”
他摆明是火上浇油,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眼睛里的笑格外生寒。
禹生无惧无畏地说:“林先生,我想告诉你,茹现在是我的妻子,是你的护士,请你尊重她。我不畏惧你有多高的权位多大的权势,在医院,你只是我的病人,我的职责是医好你,我不想用自己的专业手段威胁你,那不是君子所为。”
言语间是自信的坦然,禹生的性子,不温不火,可认定了的事情,是坚持到底,永不妥协,他的话是立场也是警告。
我夹在中间,艰难泥泞,不敢多说一句,仿佛随意的偏袒,随意德言外之音都会演烈两人间暗藏的硝烟。
博文冷笑一声:“我林博文在战场出生入死,从来不懂什么是君子之道?你跟她没有正式的婚姻文书,何谈‘妻子’二字?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子,晚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懂吗?她不是你眼中落落大方的仙女,不是善良温顺的能人,也不是照顾孩子的坚强母亲,她只是个简单的女人,渴望被人守护的女人,她很脆弱,也很自私,她更善于伪装。是,她跟你东奔西走很多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樊城不回江城不回嘉渝镇吗?她怕见到我,因为我是她这辈子最恨也最爱的人。”
禹生也笑了,握我的手更加用力:“我明白,十一年前,在嘉渝镇,我就知道了。那天,她生病发烧,躺在客厅的沙发,迷迷糊糊地喊你的名字,当时我想,为什么她最爱的人在她最脆弱时候,不在身边?直到全国上下大肆渲染报道,我才知道,原来她最爱的那个人丢下她不管,娶了另一个女人。当她挺着肚子站在我面前,问我,有没有什么工作的时候,我才明白,她已经一无所有,已经没了容身之地。她是爱你,为了你,她什么都可以不去争不去抢,她可以躲起来十年,过自己平淡的生活。我不觉得她恨你,她没有恨,她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跟自己爱的人简简单单过完这一生。林先生,可能我与她在一起的十年抵不上你与她度过的十个月,我也只是个清白的医生,每天为大大小小的手术课题忙碌,给不了她名誉地位富贵,可是我爱她,当然比不上你的爱伟大,我只是想她危难的时候守在她身边,我只是想给她,唯一,安心和简单。”
听完他的话,我怔住了。
房间寂静极了。
我想博文现在跟我是一样的心境,这世上竟然有人比他还傻,明知道我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却心甘情愿地守了我八年;这世上竟还有人不畏权势直言不讳,把他批驳得无任何招架之力。
他拉着懵懵懂懂的我,堂而皇之离开了病房。
走廊上只有过往微微徐徐的秋风。
楼梯口,他紧紧抱住我,胳膊压着我的肩,压得我不能喘息,他自责地一句句重复:“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
他极力解释:“在你和他面前,我始终是个第三者,我用爱的名义夺了他最爱的人,茹,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大度地冷眼旁观,可我做不到。”
我摇头安慰他:“禹生,他有他的家庭,我也有我的,你和嘉嘉是我的丈夫和女儿,我爱你们。”
安排了其他护士照管,我再未踏足过508病房。自上次之后,博文安静平淡,没有小丫头们抱怨的传言,一个个含娇带羞,夸他的帅气温和来。
女儿这两天长假,我安排好工作便带她回了樊城。
已是傍晚十分,火红的灯笼一如十年前牢牢悬挂,照着屋檐下曾经的昏黄,似乎是相同的时节,他披着风衣无声地站在家门前默默等着,我偷偷摸摸心情繁杂地拉他进门,当时我想,如果我有了他的孩子,我嫁给了他,什么都可以光明正大。可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跨不过这道低矮的门槛,依然什么都未变。我躲了他十年,也躲了母亲十年。
母亲两鬓处白发衍生,却是十年前的模样,钻进她温暖怀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依旧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而她依然是什么不问可以包容一切的母亲。
我眼泪婆娑,只懂得一句话:“妈,我回来了。”
她连连“嗯”了好几声,也只会说:“我知道,我知道。”
女儿不知所措地夹在我和母亲之间,“哇”地一声大哭震飞了树上的鸟雀:“姥姥,妈妈,不要哭了。”
这小鬼!
母亲蹲下身,擦掉她脸上的泪说:“姥姥不哭了,嘉嘉也不准哭。”
女儿乖乖地点头,转眼见到园子里四处乱窜的兔子,重新换了愉悦模样,蹦蹦跳跳地跟上去自个研究了。
母亲微笑着拉我进里屋,眼睛里压抑的泪水一闪一闪。我哽咽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望着她呵呵地傻笑。
她扮回老师的严面:“我的学生都长大了,我的女儿也长大了,我女儿的女儿也成人了,妈妈好开心。”
我说:“以后你可以不操心了。”
她理了理我额前的刘海说:“不担心女儿可又要担心孙女了,我就是劳碌的命,担心了一辈子。”
我劝说:“妈,跟我回江城吧!禹生也希望你过去。”
母亲摆手推迟:“住在这里几十年,已经习惯了,还有一大堆学生的儿女等着我授课,再说,我想陪着你爸爸。”
母亲这一生都在孤单的守候中度过,我鼻子突然酸酸地:“妈,守了爸爸二十多年,累吗?”
母亲笑着反问我:“跟着禹生十年,你累吗?”
累?这十年来,我跟禹生是雨水相容的平静,没有争执没有波澜,我们不断地重复救死扶伤的口令和行动,仿佛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领着女儿拜祭了父亲,又在樊城逛了两三日,只是没想到离开的前日会在曾经与博文道别的江岸遇到梅子,她款步从一辆豪华轿车上下了来,殷勤开车门衣着黑色西服的人躬身唤她:“夫人!”
跟母亲聊起家常时,她提及过:你以前的那个朋友梅子,现在是樊城市赵市长的太太。
我们在临近的茶楼找了位置,点了份甜点和菊花茶。
她面上的刺青恢复得极好,皮肤平滑乳白,如同六年前的娇娆。那年,惠城医院的精神病房听到她嗓音时,我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划痕累累的那张脸是曾经相熟的人,那划痕一笔一画写着双“良”,遥想起当年的传言,我想,那必定是张晋辰的杰作。
“没想到会在樊城遇到你。”
我悠然地斟满茶水:“其实,我一直想抽空回来,只是跟红十字会走南闯北没有时间。”
“幸好你没有回来,林博文早安排了子胜留守樊城,有了你的踪迹,立马留住你不放。其实也是子胜告诉我的,你回来了。”
她是瞧见我孤苦伶仃带着孩子流浪,精神才渐渐有了起色的,我不好冷脸相待,笑了笑说:“谢谢你来看我。”
“晚茹,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也遇不到周医生,如果遇不见周医生,我现在还在惠城精神病院待着,哪里有机会嫁给子胜,做了风光无限的市长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怕得是她这种感恩戴德的话,客套地闲聊了几句家常,我以回家哄女儿为由找借口离开,却听到她说:“听说周医生回江城医院了,是吗?”
我没有多想,应道:“对!”
“我脸上的伤每逢刮风下雨会痛痒难忍,我想找他看看,晚茹,你不会介意吧!”
她是病人,禹生是医生,救死扶伤本就是他的天职,这与介意何来关系!可我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这话,可我又以为自己是多生了一颗无聊之极的心,于是回答:“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现在正着手研究这一领域,你是他的病人,医好你是他的义务。”
梅子只是灿烂地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我也是报以淡淡的笑,走了。
临走前,母亲千叮万嘱:“有了家,不容易,好好珍惜。”
我说:“会的。”
冷空气袭卷了整个江城,阴雨连绵的气候,女儿下了火车,瑟瑟地直呼‘冷’。禹生撑了把伞拿着风衣守候在站口,瞧见我们母女,脸上的笑容是甜蜜知足的。公交车上,他搂着女儿和我讲述这两天见不到我们的空荡,女儿也是大闹着抢他的话,说这两天若是爸爸在身边,会做些什么会去哪些地方。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林博文永远给不了。
“茹,你去看看他吧!”吃过晚饭,禹生靠在门框犹犹豫豫,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他这两天一直叫你的名字。”
我推辞:“我见了他,他会不分好歹,变本加厉。”
他默不做声,片刻后幽幽地说:“他患了癌症。”
癌症?我清楚地意味到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死亡,这是医学领域里最让医生忌惮的亡区,我脑袋嗡地一声大了,手中的碗,不知何时摔落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瞬间打破了眼前的黑暗,我意识不清,低身去拾碎片,看到殷红的血汩汩冒了出来,才感到痛,不是手痛,是心痛。
禹生吓得把我拉到客厅按在沙发止血消炎,我说:“只是刺破了手。”
他担心眉头,一圈一圈小心谨慎包裹,起初一言不发,后来莫名地说:“那碎片真是让人恨不起来。”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说:“我9点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