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芭蕉,青翠的叶子一摇一晃,雨滴像跳跃的幽灵故意溅到了窗子上,震得玻璃隆隆作响,寒意肆无忌惮地从缝隙中穿透进来,我呆望着玻璃上的倒影,米色的风衣包裹着里面那件蓝紫色绣花旗袍,他喜欢看我盈盈婀娜的样子,喜欢在雨夜搂着我,一起听雨。
508,我没有敲门,手柄无言动了两下,开了。
“先生,太太今儿要带着小少爷过来看你,昌平那边下了暴雨,只好作罢,说该天让夫人陪着小少爷一起。”
里面有人?是罗顺。他们商谈家事,我不便打扰。
“告诉他们,不用来了。”他冷冰冰回绝。
是脚摩擦地面的吱啦声,罗顺唯唯诺诺地微露出责怪:“我知道您是怕少奶奶见到了尴尬不高兴,可您也不能想方设法地赶少奶奶离开啊!她好不容易答应熬粥给您喝,您倒好,把少奶奶惊得不敢再来了,这下心里想见都见不到。”
我迈出的脚步又禁不住退了回来。
“顺子!”他声音凌厉极了:“不准去打扰她,这是命令。”
“少爷!”罗顺不甘心地唤了一声。
良久,传来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低沉的悲凉像是这黑夜里绝望的路人,迷失在茫茫的浑沌,找不到一丝前进的光亮。他自言自语,自顾哀伤:“我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不治之症。我现在的病状跟当年老爷子是一模一样,他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我本以为我也活不过三十。遇到她的时候,我真的开心,我已经过了三十,躲过了人生最大的障碍,死亡。我还可以娶到这辈子最让我心动的女人。想不到,我还是躲不过。她回来的时候,我想带她回嘉渝镇,安安静静地跟她过余下的日子,可我想了一夜,我死了之后,她该怎么办呢?让她一个人守着那么大园子,像我那样每晚对着荷花池想她?我守了十年,难道还让她继续守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她很美,就像晨曦中的紫色兰花,高贵风雅,她不应该过早凋谢了。”
“少爷,您一直坚信少奶奶还活着,她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要相信医生,要相信现代的医术。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孩子的消息吗?我已经查到了。当年,少奶奶生了个男孩,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听护士说,叫‘杨林’。少爷,你想想,少奶奶如果真心怪你,怎愿意把孩子生下来,还取了‘林’字?”
“不用查了,孩子肯定不在人世了。她只是一个人回来,只是一个人。现在,我倒庆幸孩子的离开,她的心也冷了,情也淡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痛难过了。如果孩子还活着,他肯定逃不过三十年的劫数。那个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又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该有多伤心!”
他真的是个混蛋,说甜言蜜语时把人哄得不知今天明天,说随心所欲的话又像把利剑,刺得你伤痕无数,体无完肤。
“少爷……”
他轻声“嘘”了一声:“不要吵了,她喜欢听雨。”
听到房内响动,我心慌意乱地躲避到隔壁病房。罗顺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外停留片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回廊上的脚步渐去渐失渐渐消失,我心潮澎湃地去了他的房间。
玻璃窗外的夜,迢迢亭亭,灰色窗帘上纯净地透着白,黑白相容像是陈旧的胶片,记录着眼前的他,环抱胳膊,铁骨铮铮地伫立在窗前,他瘦了,那病服松松垮垮地留了间隙,落地玻璃上却显着他锋芒的眼眸,那张干净的脸温和却说不出的孤寂。
怕惊扰了他的安宁,我脱了鞋脱了风衣赤脚走了过去。
没有回眸,他笑了,如同十多年前看我的眼神那般痴迷。
我也笑了,像那个雨声雷鸣的夏夜,我满身浸湿被他抱上床,听他许诺地说:晚茹,我爱你。
他迷茫地触摸玻璃上我的脸我的眼我的笑涡,眉宇间满是惆怅,哀伤地问:“晚茹,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的身后,一直都在你的身后,看着你,守着你。
我头轻轻贴在他的身上,眷恋地依偎他,手不由自主地钻进他的衣服里,暖着他冰凉的脊背。
他身子浑然颤抖,不确定地问:“是梦吗?”
“如果是梦,让它是一场永远不醒的梦,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住在嘉渝镇过平淡日子,你是林博文,每天待在书房写写画画,闲来无事,陪我看池水发呆,我还是杨芝茹,什么都装着不在乎,除了每天跟你言语间玩耍太极,便是为你泡茶煮粥。”
他醒了:“你这小妖精又迷惑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医生,快回去吧!待会儿,他若是来了,指不定又把我数落成什么样?我林博文怎么说也是一代枭雄,丢不起那人。”
这话哪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向来是霸占的口气,向来不会让着别人。
“好!我回去,我跟他说,我要跟你回嘉渝镇,我要日日夜夜陪着你。”
他生死一线地抓着我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它,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下了很大决心,掰了开:“我林博文不需要怜悯,特别是你的怜悯。对,你不是在怜悯我,你在勾引我,你故意做给那医生看,让那个医生吃醋妒忌,然后在手术台上一刀把我咔嚓掉。杨芝茹,我知道你希望我死掉。是,我当年做的不对,我跟其他女人上了床,你也不用那么歹毒,非要杀了我不可。”
若是以前,我定是不忍心对他喧嚣的杨芝茹,被他牢牢控制的杨芝茹,可现在我是护士,他是病人,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加在他的身上:“是,我歹毒着呢?我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每天都来看你,我也不会安排其他的护士照顾你,我一个人要找机会好好折磨你,让你看到我就痛苦难受,看到我想逃都逃不了。”
我转身拾起鞋子,砰地一声门响,将我和他阻隔开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要的距离,可依着房门,我忍不住哭了。
禹生没来接我,他只是默默守在楼下。
我对他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可我知道那笑容比哭难看万分。
雨不知何时停歇,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淡漠地说:“走吧!”
八年来,第一次他逃避着不牵我的手。我想跟他道歉,却开不了口。
院长已经向国外在此领域出色的专家医生求助。
禹生也有意无意地告诉我,家人的支持很重要,很多病症不治而愈,多半跟心情有关。
我去照看他时,他喜欢冷着脸面,可瞧见我的食盒,贪婪的眼神又转来转去惹得他心烦。禹生刻意避免三人见面的尴尬,也不知道对他发了什么言论,他这几天都是荡漾着春暖花开的喜色。
“晚茹,你说咱们的孩子会长得像谁?”他悠然地依靠床头看书,突地问道。
不明白他问这话何意,我漫然地削苹果,随意回答:“像你!”
房门响声阻断了他的问话,他朗声说:“进来。”
罗顺胳膊下夹着一个活泼小鬼进来。
那小鬼两手乱舞,口口声声:“我不进去,我不进去。”仿佛是即将奔赴战场又临阵退缩的小兵。
博文满脸不悦,生气训斥道:“给我站好。”
罗顺不经意松手,他便像粗壮的木桩,老老实实地钉在地上,低头,一声不吭,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级,却有了小大人的模样,身上的贴身小西装配着凸凹的脸很是相称。
罗顺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说:“跃东,还不打招呼?”
博文吼道:“顺儿,他怎么来了?”
罗顺未来得及回答,小鬼陡然抬起额头怒视他。我心下一惊,像是阵突如其来的狂风陡然吹尽了内心恍惚的沙砾。他眉目间都是博文的影子,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下巴,还有那幽深的眼神。他气愤地说:“如果不是奶奶逼着我,我才懒得来。”
那语气分明是故意招惹博文,我瞧着他勃然变色,艴然不悦,急忙把苹果塞到小鬼手上,挡住博文,柔声说:“跃东,是吗?既然来了,就不要说气话,阿姨请你吃苹果。”
他高高扬起手准本扔掉,越过我的肩,望了一眼博文,怏怏地放到嘴边,以为会感谢,他却认真地凑到我耳边问:“你是狐狸精吗?”
我情不自禁笑了,悄声回答他:“我是个妖精。”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黑色的谋闪着晶莹的光亮,干净清澈,他又继续说:“你长的很像一个人,我奶奶说,她是个狐狸精。”
我点头认同:“那个人就是我,你看你爸爸,多听我的话。”
他要挟地口气说:“我爸爸听你的,你要听我的。”
我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朵。他其实很乖。
见空气的火药味去清淡了些,罗顺无奈地耸肩:“先生,老太太的旨意,说,见了他,能让你内心宽慰点儿。”
他冷笑道:“宽慰?不需要她多管闲事。”
罗顺吞咽了苦涩,继续禀告:“老太太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了……”
他形槁心灰,挥挥衣袖止了话。
这么多年了,那些所谓的仇恨也该烟消云散了,我说:“博文,回趟昌平吧!”瞧他疑惑地望着我,我解释:“我也想去昌平看看。”
那小鬼端坐在布艺沙发上,抠着上面深嵌的红色玫瑰花,不时拿眼睛瞟我。那茫然又压抑着好奇冲动的神色吸引着我,我蹲在他面前,想仔细看清楚他的模样。
是的,我耍了心思,我更迷恋这个时刻。
林太太转达的话分明是暗示博文什么,她是博文的母亲,每个母亲无论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孩子,可她又如此教育孙子,狐狸精?她是要在一个弱小的心灵里埋下仇恨的影子,还是强调这个狐狸精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小心翼翼抚着他的脸,他低垂眼帘,羞怯的样子很像儿时的我,我轻声问:“跃东其实最喜欢爸爸,是吗?”
他被搓破心思的眼神想逃似乎又无容身之地,深黑的眼睛似一弯清泉倒映着我克制的激动,我一字一句生怕他一时听不清楚:“跃东喜欢听爸爸的故事,是吗?”
他终于按捺不住发话了:“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每个妖精都有这种本领。”
我咬着嘴唇直到嘴里咸咸地有血腥的味道,清醒的味道,我点头说:“是。跃东喜欢听《摇篮曲》吗?”
他嘴角轻舞上扬,内敛低调的笑容像含苞待放的花蕊迎着清晨慢慢张开,是他,我能感觉到是他,突然,他的视线定格住了,小小的手指柔柔地探到我嘴边。我不知道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有一天被他触摸着会是何种心情?原来是轻揉的一抹,不带半分力道,却能刺痛我的心。他瞧着拇指的红色,大惊失色:“你流血了,要看医生。”我摇了摇头,不用。他很是紧张:“我知道很痛,你都哭了。”
报纸上虽然报道车厢炸毁,张晋良死于非命,可血肉模糊的状态下,怎能认定,死掉的一定是他?张晋良亦不是泛泛之辈,离开时肯定做足了准备。我要去昌平,我要问问林太太,他是谁?
我笑着擦掉眼泪:“跃东,晚上到阿姨家吃饭好吗?阿姨想给你做饭吃。”他又胆怯地看了一眼忙得不可开交的博文,我说:“爸爸也一直盼着去。”
他点头,抑制不住喜悦:“好啊!”
下班,我直接找了禹生,说:“我请了博文他们来家里吃饭。”
他没有不悦生气也没有兴高采烈,平淡地说:“我和嘉嘉到食堂凑合着吃一餐。”随后,转身要走,像是迫不及待地逃开。
我拉住他解释说:“有三个客人。”
他低下头又“嗯”了一声,说:“知道了。”最后依旧挣脱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怔在那里,茫茫然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旁边只剩下一道欣长的黑影。
博文见家里只有我一人忙乎,奚落般地语气说:“你们一家之主躲起来不愿见人。”
我淡淡地回答:“他忙你的事情。”
他说:“如果我能活过今年,一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我笑了笑:“这话,你应该对他说!”
他惆怅般长叹了一声,开玩笑地口吻:“我还真怕自己活着,他跟我说要你。”
我没说,若是如此你可以活着,我情愿是那个结局。
不知道跃东的口味,我是按照博文喜好的菜肴做的。息了日光灯,黑暗中独剩下一处橘红色的火,照着紫色碎花桌布。餐桌上依旧摆着蝴蝶兰,花瓣上的水珠未来得及擦干,晶莹地荡着光芒,仿佛是时间的无涯荒野中,又回到了从前,我,他,我们的孩子,还有罗顺,只是少了常妈。
瞧着孩子只顾闷头吃饭,我怜声问:“跃东,好吃吗?”
他竟然吟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家哪得几回闻?”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对博文说:“你儿子挺乖的,不要对他太凶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罗顺也是应承:“先生,还是少奶奶最了解孩子。”
博文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晚饭后,他直接命令罗顺送孩子回家,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消失在面前,我好像只能呆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想客套地说,如果喜欢吃阿姨的菜,明天还可以来。可我不敢说出来,这不是邀人上门的最佳借口。
“是不是他?”
雷霆万钧的质疑吓得我忙回了头,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他横眉竖眼,血霎时充盈了脸颊,不解之气像离弦的箭般从细小的毛孔冲了出来,每根发丝直挺挺地竖立起来,他扳着我的肩,每个字从牙缝中硬生生挤了出来,急流勇进地气势:“我问你,是不是他?”
我笑着掩饰:“你说什么?”
“你还想瞒我,我们的孩子没有死掉,你把他藏到了林家。”
凝望着他暴跳如雷的神色,我吞咽了心里的苦涩,愤然打掉他地手,冷冷地说:“林博文,这是在我家,不是你的病房。”
瞧见我的冷然,他瞬间慌了神,息怒停瞋,耷拉着脑袋跟我道歉:“那个混蛋医生跟我说,我们的孩子当年被你弄丢了,可能没有死掉,可能还存活于世,我激动坏了,我……今儿,看你跟他那么亲热,我头脑发热以为你是故意气我。晚茹,他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如何回答:“博文,我比你更希望他是。可他是晋辰和你的,他长得像你很正常不过。”
他恍然明白了我要去昌平的目的,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听你的。明天,我们回昌平。”
禹生领着女儿回家后,他逗留了两分钟便离开了。我收拾完桌上的茶水,又倒了一杯递给禹生,他道了谢。
女儿生气地将书包扔在沙发上,扑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亲亲怜怜地问:“妈妈刚才是跟这位伯伯出去了吗?”
我望了一眼禹生,他不好意思地端起了茶杯,我安慰她:“还有几个以前的朋友。”
她小兔子似的往我怀里乱钻:“以后妈妈不要出去了,我跟爸爸两个人在食堂吃,不好玩。”
我轻轻碰着她的额头,笑着说:“那怎么办呢?明儿,妈妈要出趟远门,嘉嘉不是更不好玩了。”
她惊讶叫地“啊!”
禹生显然也很吃惊:“你要走!”
我握着他的手,宽心笑着说:“我想去趟昌平,很快回来。”
他失落地“噢”了一声。
第一次觉得夜长得可怕,翻来覆去,脑袋混乱如麻,该想的,该忘的,该思考的,找不出头绪。房门响了两下,听到禹生的唤声,我披了衣服,客厅火亮亮地刺眼,浓烈的酒味弥散一路沿袭到沙发上。
他疲惫地依偎沙发,身上是单薄的睡衣:“茹,我睡不着。”
我伸手牵他,像是触到了前年寒冰,手臂冰凉地寒心,望着茶几上空空的酒瓶,我突然不敢坦然地看他。他拉我入怀,越来越使力,越来越不由自己,低头小心谨慎地摸索到我的唇边,温润地,眷恋地。我抚着他的肩,内心想抗拒又莫名地回应。我像是掉进了深渊,心加速般往下落,跌不到低谷,四周的黑雾掩藏着真实,我拨不开云雾,我分辨不清他是禹生还是博文,他应该是禹生,还是应该是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