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大教堂对面是一座哥特式的华丽宅院,门廊上端的阳台上,几位俏丽的姑娘正在谈笑风生。这些人都是名门闺秀,此时聚在贡德洛里埃的遗孀家里,等候着博热殿下及其夫人来巴黎,为玛格丽特公主选伴娘。
小姐们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阳台上,她们正在一起绣一幅巨大的壁毯,每人拉着一角,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还有一大截拖在地板的席子上。见到有个青年男子在场,她们不时交谈着,就像平常姑娘家说悄悄话那样。这位少年明知道他在场足以引起这些女子各种各样的虚荣心,但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老夫人不时低声向他说句话,他虽然回答得彬彬有礼,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周到中蕴含着牵强。阿洛伊丝夫人面带笑容,向女儿百合花眨眨眼睛。从这些神态中很容易看出,大概这少年与百合花即将缔结良缘。然而从这位军官冷淡的神情来看,至少在他这方面没有什么爱情可言。
过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来听阿洛伊丝夫人说:
“您哪里见过像您未婚妻这样讨人喜欢的姑娘?有时候我也十分嫉妒您呀!您这英俊的小子,真是幸运!我的百合花,难道不是美貌绝伦,使你意乱情迷吗?”
“那还用说!”他这样答道,心里却在想别的事。“那您还不去跟她说说话!”阿洛伊丝夫人突然说道,并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边说道,“告诉我,你们在绣什么?”“好表哥,”百合花应道,声调中明显带着懊恼,“我已经告诉您3遍了,是海神的洞府。”
百合花的答话老是只言片语,腔调中有点赌气的味道,少年立刻明白了必须对她咬耳朵说点什么献殷勤的话。于是他俯下身,挖空心思却怎么也想不出更温柔更亲密的话来,只听见他说:“您母亲为什么老穿着查理七世时代绣有纹章的长袍呢?好表妹,请您告诉她,这种衣服现在不时兴了,那袍子上的月桂树,使她看上去就像会走动的壁炉台。”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责备地瞅着他。心地善良的阿洛伊丝夫人看见他俩这样紧挨着絮絮细语,真是欣喜若狂!
只见两人继续低声交谈……
7岁的小女孩贝朗日尔突然嚷道:“快来呀,百合花教母,那个漂亮的舞女在石板上跳舞,一大堆市民围在那里看呢!”果真传来巴斯克手鼓响亮的颤音。“大概是个波希米亚的埃及女郎。”百合花边说边扭头向广场张望。那几位活泼的同伴也拥到阳台边。百合花心里揣摩着未婚夫为什么那么冷淡。而这个未婚夫看到拘谨的谈话被意外的事情打断,松了一口气,一身轻松地回到房间里。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这时,百合花小姐突然回头对他说:“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从强盗手里救下了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的,表妹。”队长应道。“现在广场上跳舞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一下,是不是她,弗比斯表哥。”
他看出,她热情地邀请他到她身边去,还有意叫他的名字,这其中明显含着重归于好的意思。弗比斯缓步走近阳台,百合花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对他说道:“那个正在跳舞的小姑娘,是不是您救的那个?”
弗比斯望了望,应道:“没错,我从那只山羊就能认得出。”
贝朗日尔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转动,突然向圣母院钟楼顶上望去,不由惊叫起来:“那是谁,楼顶上那个黑衣人?”
姑娘们个个抬起眼睛,果真看见在北边钟楼的顶端栏杆上,倚着一个男子。那是一个教士,他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广场。
“那是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那个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副主教不喜欢埃及人。”
“弗比斯好表哥,”百合花突然说道,“既然您认识这个姑娘,那就打个手势叫她上来吧!”“好呀!”小姐们全拍手喊道。
“她大概早把我忘了,而且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姐们高兴,那我就试试看。”于是,弗比斯探身到阳台栏杆上喊道:“小姐!”
跳舞的姑娘这时恰好没有敲手鼓,随即转头向喊声的方向望去,炯炯的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来。
队长用手示意叫她过来。
少女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她穿过目瞪口呆的观众,向弗比斯所在的那幢房子走去。
片刻后,帷幔门帘撩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房间门槛上,只见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一双大眼睛低垂着,不敢再上前一步。贝朗日尔高兴得拍起手来。
吉卜赛女郎的到来,猝然打破了这种平静。她的艳丽真是世上罕见,她一出现在房门口,就仿佛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光辉。因此,吉卜赛女郎所受到的接待是冷若冰霜。小姐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互相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心领神会了。这期间,吉卜赛少女一直等待着人家发话,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敢。倒是队长先打破沉默,他用那种肆无忌惮的狂妄语调说道:“我发誓,这儿来了个尤物!您说呢,表妹?”
百合花装模作样,带着轻蔑的口吻假惺惺地应道:“嗯,还不错。”其他几个小姐在交头接耳。阿洛伊丝夫人因为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怀嫉妒。她终于对跳舞的姑娘发话了:“过来,小乖乖!”埃及姑娘向贵夫人走过去。
“好孩子。”弗比斯夸张地说,同时也朝她走近几步,“我不知是否三生有幸,您能认出我来……”没等他说完,她就打断他的话,满怀无限的柔情蜜意,抬起眼睛对他微笑,说道:“啊!是的。”
“她记性可真好。”百合花说道。“那天晚上,您急忙溜走了,是不是我吓着您了?”弗比斯接着说。“噢!不。”吉卜赛女郎答道。先是一句“啊!是的。”接着又是一声“噢!不。”吉卜赛女郎声调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某种情绪,百合花听了顿觉不快。
队长纵声大笑起来。
听见队长的笑声,贵族小姐们开始了对埃及女郎的冷嘲热讽,用言语无法改变她的美丽容颜,就说她的穿着打扮,对着她品头论足。
贵夫人忽然嚷了起来,“是什么东西在动我的腿?哎呀!可恶的畜生!”原来是山羊过来找女主人,向她冲过去时,被坐在那里的贵夫人那一大堆蓬松的衣裙给缠住了两只犄角。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分散开了。吉卜赛女郎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山羊解救出来。“瞧这小山羊,蹄子还是金的呢!”贝朗日尔嚷着,高兴得跳了起来。狄安娜探身贴在科伦布的耳边说:“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这不就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卜赛姑娘嘛!人家都说她是女巫,还说她的山羊会魔法。”“那太好不过了。”科伦布说道,“那就叫山羊也给我们表演一个魔法吧,让我们也开心开心。”她们赶忙对吉卜赛女郎说:“小姑娘,叫你的山羊变一个魔法吧。”“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跳舞的姑娘应声道。“一个奇迹,一个戏法,总之,一个妖术吧。”“不明白。”她又轻轻抚摸着漂亮的山羊,连声喊着,“佳丽!佳丽!”这时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毛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道:“那是什么东西?”吉卜赛女郎抬起大眼睛望着她,严肃地应道:“那是我个人的秘密。”“我倒很想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百合花心里想着。这时候那个夫人脸带愠色站了起来:“喂,既然你和你的山羊连给我们跳个舞都不行,那你还在这里干嘛?”
吉卜赛女郎没有应声,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然而,越靠近门口,脚步越慢,似乎有难以抗拒的磁石在吸引着她。她把噙着泪花的湿润眼睛移向弗比斯,随即就站住了。
队长喊道:“不能就这样走了。您回来,随便给我们跳个什么舞。对了,您叫什么来着?”“艾丝美拉达。”跳舞的姑娘应道,眼睛依然看着他。贝朗日尔趁人不注意,用一块杏仁饼逗小山羊,拉它到角落去了,她俩顿时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小女孩把挂在山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打开来一抖,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被分开单独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贝朗日尔就吃惊地看见了一个奇迹出现:小山羊用金蹄从中选出几个字母,轻轻地推着,把这些字母排列成一种特殊的顺序。不一会儿工夫,就排成一个词,贝朗日尔赞叹不已,一下子惊叫起来:“百合花教母,你快来看呀!”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得全身战栗。地板上那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组成一个词:弗比斯。“这真是山羊写的?”百合花变了声音,急忙问道。
“是的,教母。”贝朗日尔说。毫无疑问,小女孩还不会写字。
听到小女孩的叫喊声,所有人都跑了过去。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干的荒唐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个罪犯似的站在队长面前,浑身哆嗦着,可是队长却露出得意而又惊讶的笑容,定定地瞅着她。
“弗比斯!”小姐们简直惊呆了,喃喃说道,“这是队长的名字呀!”“您的记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鸡的吉卜赛女郎说道,随即放声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脸,她一下子晕倒了。
“我的女儿呀!”母亲喊道,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滚开,该死的吉卜赛丫头!”
艾丝美拉达转眼间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捡了起来,向佳丽做了个手势,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而人们把百合花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弗比斯队长独自站在那里,不知该走哪道门,犹豫了片刻,跟着吉卜赛女郎走了。
小姐们刚才看到的那个钟楼顶上的教士,正是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每天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副主教都会躲进这间小屋。这一天,他来到小门前,忽然听到一阵手鼓声。他连忙来到钟楼顶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个身影:吉卜赛女郎。
群众聚集在她周围,不时有个怪里怪气的男子出来帮她跑个圆场,然后又回到离她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头放在他的膝盖上。看上去那个男人像是吉卜赛女郎的伴侣。克洛德从所站的高处向下看,无法看清他的长相。于是,他立刻冲下楼去。在经过钟楼那道门时,他发现卡齐莫多也正在向广场眺望,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克洛德不禁喃喃道:“奇怪!难道他也在看那个埃及姑娘吗?”他接着往下走,不一会儿,就从钟楼底层走到了广场上。
副主教只看到穿着红黄两色上衣的那个男子,正在绕着圈子走圆场。副主教立刻喊道:“皮埃尔·格兰古瓦,你在做什么?”副主教声色俱厉,把那个可怜虫吓了一大跳。
大教堂一片昏暗,他俩走了几步,克洛德靠在一根柱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兰古瓦。教士的这一瞥没有丝毫嘲笑和讽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经,却又洞察入微。副主教先打破僵局,说:
“过来,皮埃尔,许多事情你得向我说清楚。首先,将近两个月了,您连个影子也没有,瞧您现在这身装束真是太漂亮了!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答道,“这身穿着确实怪里怪气,您看我这副模样,比头戴葫芦瓢的猫还要狼狈。可是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旧外褂,一入冬就毫不怜悯地把我抛弃了,借口说它成了破布条,到捡破烂的背篓里去享清福啦。怎么办?文明总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像古代狄奥日内斯所主张的那样,可以赤身裸体到处走。再说,现在寒风凛冽,凑巧见到了这件上衣,就把原来那件扔了。这是一时的落难罢了,阿波罗还曾在阿德墨托斯家养过猪呢。”
“您干的好行当呀!”副主教说道。“我的大人,总得生活呀!”
“很好,皮埃尔。您现在怎么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一起了呢?”格兰古瓦说:“她是我老婆,而我则是她丈夫。”教士阴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烧。“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他怒气冲冲地抓住格兰古瓦的胳膊,大声喊叫。
格兰古瓦浑身打着哆嗦,答道:“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如果这恰恰是您所担心的。”“那你说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忙把奇迹宫廷的遭遇以及摔罐子成亲,三言两语地讲了出来。最后他说:“真是有苦难言呀,讨了个贞洁圣女。”“这话怎么说?”副主教问道。“一个被称为埃及公爵的老强盗告诉我,我妻子是一个捡来的孩子,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听说这护身符日后可以使她与父母重逢。但是如果这姑娘失去了贞操,护身符随即将失去法力,因此我们一直都洁身自好。”副主教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向格兰古瓦盘问个没完。教士说道:“为什么是弗比斯呢?”“不清楚。”格兰古瓦答道,“也许,是她认为具有某种神秘能量的一个词吧。她独自一人时总是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词。”“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克洛德又问。“我可不像您这样想,反正这与我无关。她要念,就让她念去呗。”副主教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