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世纪到路易十二时代,法国每一个城市都有避难所。一旦跨进避难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但只要迈出圣地一步,他就会重新落入洪水之中。常常能看见一些犯人,就这样一直呆待到白头,这个意义上,避难所同样是一个监狱。有时大理院不得不做出严正判决,强行进入庇护所,把犯人重新抓走,交给刽子手,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常见。大理院畏惧主教,所以,当这两种身穿长袍的人发生冲突时,穿法袍的总斗不过穿僧袍的。
卡齐莫多在塔楼和柱廊上狂乱而又得意地乱跑了一阵以后,将艾丝美拉达放在了这间小屋里。当他这样不停奔跑的时候,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恢复知觉,半睡半醒,她不时听到卡齐莫多的大笑声,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只看见下面巴黎城密密麻麻的一片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顶,头顶上是卡齐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脸。于是她的眼皮又闭上了,她以为人们在她昏迷时已将她处死,以为主宰她命运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将她带走。她没有勇气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当她感到一双粗大的手轻轻解掉那擦伤她双臂的绳索时,她的思绪也被唤醒了,她发现自己在圣母院,发现弗比斯还活着,却不爱她了。她转身朝着站在她面前并使她害怕的卡齐莫多,对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他惶恐不安地看着她,好像努力猜测着她在说些什么。她重新问了一遍。于是,他无限忧伤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跑开了。她呆在那里没有动,惊讶不已。过了一会,他带着一个包袱回来,将其扔到她的脚下。这是一些好心的妇女放在教堂门口给她穿的衣服。这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一丝不挂。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生命又复苏了。
卡齐莫多立刻用大手遮住眼睛,重新走了出去,不过,这一次他是慢吞吞的。
她刚穿好衣服,就看见卡齐莫多走了回来。他一只胳膊挽着一只篮子,一只胳膊夹着一块床垫。篮子里装着一瓶酒、面包和一些食品。他将篮子放在地上,说道:“吃吧。”他在石板上铺开床垫,说:“睡吧。”原来敲钟人拿来的是他自己的饭菜和被褥。
埃及姑娘抬头看他,想向他表示感谢,可是说不出一句话。这可怜的魔鬼确实可怕,她吓得瑟瑟发抖,只好低下了头。这时,他对她说:“我把您吓着了,我很丑,是吗?别看我,光听我说话就行。白天您就呆在这里;夜里您可以在整个教堂里到处走。不过,无论白天或夜晚,你都别走出教堂。不然的话,人家会杀了你,而我,也会因此而死去。”
她深受感动,抬起头来想回答他的话,他却已经走了。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却又那么温和,她的心被他打动了。
她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心如刀割。就在此刻,她感到有一个毛茸茸的、长满胡须的脑袋悄悄钻到她手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是机灵的佳丽。她说:“啊!佳丽,我竟把你忘了!你却一直在想我!”就在这时,她号啕大哭起来,随着眼泪的流淌,最悲切的苦楚随着眼泪一道流走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后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她已很久没睡过一次好觉了。一缕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洞射进来,在看见阳光的同时,她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卡齐莫多的那张丑脸。她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那个独眼、侏儒、缺牙的丑面孔,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于是,她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她听到一个粗嗓门用极其温和的声音说:“别怕,我是帮您的人。我在这儿看您睡觉,现在我要走了,您可以睁开眼睛啦。”
埃及姑娘深受感动,睁眼一看,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向窗口,看见那可怜的驼背在墙角处缩成一团,姿态十分痛苦而顺从,她拼命克制住对他的厌恶。“过来吧。”她轻轻地对他说。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动,卡齐莫多以为她在撵他走,于是站起来,跛着脚,低着头慢慢地踱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充满失望的目光。她喊道:“过来嘛!”他却继续往前走,于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卡齐莫多被她轻轻地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颤。他重又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看见她要把他拉到身边,整张脸孔顿时露出快乐和深情的光芒。她想让他进屋去,可是他坚持不往里走,说:“不,猫头鹰不进云雀的巢。”
此时此刻,她姿态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垫上,小山羊睡在她脚旁。两人默默地对视着,他觉得她是那么优美,她觉得他是那么丑陋,她每时每刻都能在卡齐莫多身上发现更多的丑陋之处。目光从罗圈腿慢慢移到驼背,从驼背慢慢移到了独眼,她弄不懂一个如此丑陋不堪的人是怎样生存于世的。然而在这一切之中又包含着无穷悲伤和无尽温柔,她慢慢开始适应了。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您是喊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
他懂了她点头的意思,“咳!”他说,好像要说又有些犹豫不决,“可是……我耳聋呀。”“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悯表情大声说道。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没发现我是聋子,是吗?可我生来就是这样,很可怕。而您呀,这么漂亮!”在这个不幸人的声调中,她听出了他的不幸,感受是如此的深切,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他也听不见。他接着说下去:“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丑陋。我拿自己与您相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大概像头畜牲,您说对吗?您是一滴露珠,一道阳光!而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一个比石子更坚硬、更遭人践踏、更难看的丑八怪!”
说着,他笑了起来,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声。他继续说:“是的,我是聋子。不过,您可以用动作和手势跟我说话。我有一个主人就用这种方法跟我交谈。还有,我从您的嘴唇翕动和您的眼神就会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着说,“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救我。”她说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明白了。”他回答道,“您问我为什么要救您。您忘了有天夜里,有一个人想把您抢走,就在第二天,您却在耻辱柱上帮了他。一滴水、一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答不了啊!您把这个不幸的人忘了,而他却一直记得呢。”
她听着,心里深受感动。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不过没有让它掉下来,好像吞下眼泪是一件光荣的事。“听我说,”他深怕这眼泪流出来,继续说道,“我们那边有一个很高的塔楼,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还没落到地上就会完蛋。如果您让我从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话也不必说,丢个眼色就够了。”这时,他站起来。吉卜赛姑娘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他说:“不,我不该呆太久。您看着我,我一点都不自在。您不肯转过头去,那是出于怜悯。我去呆在一个能看得见您,而您看不见我的地方,那样我会觉得更好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小口哨,说:“给,您需要我、不太害怕看到我时,您就吹这个,我会听到它的声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就立即避开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艾丝美拉达的心灵渐渐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就像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但却不持久。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
她觉得那些长期纠缠着她的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再则,弗比斯还活着,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亲眼看见他了。弗比斯的生命就是一切。
艾丝美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她害怕他也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她等待着,而且希望着,希望能给她一个为自己解释的机会。
现在的她一天比一天呼吸更均匀,情绪更平静,脸色也更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神态,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详。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她比卡齐莫多更与世隔绝!对命运送给她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埋怨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惯这可怜的敲钟人,因为他太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