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仍旧呆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候处置。一个执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尔莫吕老爷,他在整个这段时间内都在研究大门上的浮雕,有人说那代表着亚伯拉罕的献祭,也有的说那代表炼金术的实验,天使代表太阳,柴捆代表火,亚伯拉罕代表实验者。捕快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从出神中叫了回来,他转过身子,向两个黄衣人打了一个手势,两个隶役马上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双手再捆起来,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车。在她走向生命的终点时,想必也会因对生命仍然带着几分眷恋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吧。她抬起通红、干涩的眼睛望着天空,然后她又低下头,望着房屋、大地、人群……在黄衣人来绑她双手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快乐的叫喊。在那个阳台上,她看见了,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教士撒了谎!法官撒了谎!正是他,她丝毫无法怀疑,他就在那儿!
“弗比斯!”她高兴而心痛地叫道。她想向他伸出因爱情和狂喜而颤抖的双臂,可是双臂被绑住了。
此时,她看到队长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轻蔑地翕动着。只见弗比斯说了几句她从远处听不到的话,两个人很快就溜到了阳台的玻璃窗后面,窗门旋即关上了。
“弗比斯!”她发疯地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相信吗?”她的心中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起她是因为被诬告谋害弗比斯而被判死刑的。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撑着,可这最后一击太厉害了。她一下子瘫倒在路上,一动不动。
“快!”夏尔莫吕道,“快把她抬上车,马上了结!”
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一个古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的脖子伸得老长,相貌奇丑,如果不是穿着半紫半红的奇怪衣服的话,准会被当作石头怪兽中的一个。这个旁观者自从午时起就在圣母院大门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开始,趁着没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结的粗绳子,直拖到石阶上。就在刽子手的两个隶役决定执行夏尔莫吕的冷酷命令的时候,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子,只见他似一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下子从前墙滑落了下来,飞快地跑向两个隶役,然后挥动两只大拳头,一手一个将他们全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个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以一种令人惊骇的语气喊道:“圣地!”
这一切是如此迅速,好似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复地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多的独眼则闪耀着快乐、自豪的光芒。这一阵震动使犯人清醒过来,她抬起眼睛,望一望卡齐莫多,随后突然闭上眼睛,好像被她的救命者吓住了。
夏尔莫吕一下子愣在那里,刽子手、所有随从,通通都愣住了。确实,在圣母院的围墙内,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个避难所,整个人类司法制度不准越过教堂的门槛。
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的一双大脚立在教堂石板地上,他长满老茧的大手还举着那仍在心惊肉跳的姑娘。这时女人们哭的哭,笑的笑,人们兴奋得直跺脚。因为这时候,卡齐莫多真正显现出了他的美。他,这个孤儿,这个被捡来的孩子,这个被遗弃的人,他敢正面蔑视这个将他驱逐、抛弃的社会;蔑视人类的司法制度,敢于从中夺取其牺牲品;蔑视所有这帮豺狼虎豹,迫使他们只能张口乱嚷;蔑视这帮警卫、这帮刽子手、这帮法官、以及国王的全部权力,这些全部被他这个卑贱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护一个如此不幸的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啊。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两个极端悲惨的人之间的互相帮助、互相接触。
但是,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之后,卡齐莫多突然带着少女钻进了教堂。忽然,人们看到他在法国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现了。他发狂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托着他的胜利品,一边叫喊着:“圣地!”群众中再次爆发出阵阵掌声。他跑完了整个柱廊,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他在高处平台上又重新出现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面喊道:“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最后,他在钟楼的塔顶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全城人看。他响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3遍:“圣地!圣地!圣地!”这种声音,人们以前很少听见过,他自己也从未听见过,响彻云霄。这巨大的欢呼声传到河对岸,震撼着河滩广场上的人群和那个瞪着绞刑架,一直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
就在克洛德·弗罗洛的义子那样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来束缚埃及姑娘,同时也束缚自己命运的死结斩断时,这位副主教已离开了圣母院。他就这样沿着圣日芮维埃芙山往前走,最后从圣维克多门逃出了城。这时,一些可怕的念头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想到弗比斯还活着,活得轻松愉快,他的军服比以前更华美,还有一个新情妇,他竟然带着新情妇去看绞死旧情人,教士狞笑得更厉害了。那个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也是他唯一没有欺骗过的人。
他挖空心思想象着他在世上能获得的幸福,设想她不是吉卜赛人,他也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爱他。假若上帝愿意,他会和她成为这些幸福伴侣中的一对。想到这些,他的心软了,化作一腔柔情,满腹悲伤。
这时天色越来越昏暗了,他自以为已经远远逃离了巴黎,可是仔细辨认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沿着大学城的城墙绕了一圈。
虽然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常常带着他那间密室所在的钟楼钥匙,于是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发光,上面点缀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如坟墓般阴森夜空的银河。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睁开时,觉得那是一副苍白的面孔在盯着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红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原来那是日夜照着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那盏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慰藉。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他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竖。”
读着这阴森森的句子,他两腿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像是在冒出一股股极为可怕的烟,好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里的一个烟囱。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堕入了地狱,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心惊胆颤。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层的长廊门口。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了,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到了中午,也是一样的12下钟声。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她现在大概已经僵硬了!”
突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的女人形体,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咩咩叫着的小山羊。
他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僵石,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但她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直接走过去了。待她走过,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见过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个幽灵。他已魂飞魄散,汗毛倒竖,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他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