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路易十一国王到巴黎已经两天了。他在惬意的巴黎城一向难得露几次面,即使露面,时间也极其短暂。
那天晚上,他来到巴士底下榻。他对卢浮宫那间5图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1图瓦兹=1.949米)见方的大卧室,高大的壁炉,宽阔的大床,都感到索然无味。在这种种宏大气派之中,他觉得不知所措。这个有着市民习性的国王,倒更喜欢巴士底的小房间和小床。再说,巴士底比起卢浮宫来也坚固多了。
路易十一国王在这座有名的国家监狱里为自己保留的这个小房间,还是非常宽敞的,占据着嵌入城堡主塔的一座塔楼的最高层。这是一间圆形的小屋,四面张挂着发亮的麦秸席,天花板横梁上饰有镀金的锡制百合花,梁距之间色彩纷呈。墙壁镶着华丽的细木护壁板,板面点缀着白锡的小玫瑰花图案,用雄黄和靛青混和而成的一种颜料漆成明快的鲜绿色。
房间里只有一扇带着铜丝网和铁栅条的长拱形的窗户。除此之外,还有华丽的彩色玻璃窗,每一块玻璃都值22索尔,绘着国王和王后,房间里显得很幽暗。
在这个房间里,凡是布置一般住宅的家具都见不到,没有长凳,没有搁凳,没有垫凳,没有箱状的普通矮凳,也没有每个值4索尔的柱脚交叉的漂亮短凳。只有一个可折叠的扶手椅,非常华丽,木头漆成红底,画着玫瑰花案,椅座是朱红色羊皮面,坠着长丝流苏,钉着许许多多金钉子。这张孤零零的座椅表明,只有一个人有权坐在这房间里。
这间雅致奢华的房间便是被人们称为“法兰西路易大人的祈祷室”的小屋。小屋里漆黑一团,夜禁的钟声已敲过一个钟头,天已经黑了,只有一支放在桌子上的摇曳的蜡烛,照着分散在房间里的5个人物。
烛光照到的第一个人是个老爷,衣着华丽,穿着短裤,罩着绘有黑色图案的金线呢绒的半截袖衫。穿这套服装的人胸襟上用鲜艳色彩绣着他的纹章:一个人字形图案,尖顶上有只奔走的梅花鹿。他一脸凶相,神态傲慢,趾高气扬。第一眼望去,他的表情是目空一切,再看,是诡计多端。椅子上坐着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人,身子佝偻成两截,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桌子上。人们不妨想象一下,在那张富丽堂皇的羊皮椅上面,有两只弯曲的膝盖,两条可怜巴巴、穿着黑色羊毛裤的瘦腿,上半身裹着一件里子是毛皮的丝棉混织的大氅,看得见毛皮里子的毛不及皮板多。这样还嫌不够,他还戴着一顶油污破旧的劣质黑呢帽,帽子四周还加上一圈小铅人。再加上那是一顶不露毫发的肮脏圆帽,这就是从坐着的那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口,他那被阴影盖着的脸根本看不见,只看得见他的鼻尖,一缕光线正好落在上面,想必是一只长鼻子。从他那只满是皱纹的瘦手来判断,可猜想得到这是个老人。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有两个穿着弗朗德勒式样服装的人正低声交谈,他们没有完全隐没在阴影中,因而去看过格兰古瓦奇迹剧演出的人自会认出,他们是弗朗德勒特使团的两个使臣:一个是足智多谋的根特领养老金者纪约姆·里姆,而另一个是声望极高的袜商雅克·科珀诺尔。这两个人都参与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谋。
屋子尽头,房门边,有个壮汉站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俨若一尊雕像,四肢粗短,全副盔甲,穿着绣有徽章的外套,四方脸,暴眼睛,大阔嘴,平直的头发像挡风板似的从两边压下来,遮住了耳朵,遮住脑门,看上去既像狗又像虎。
大家都脱掉了帽子,国王例外。
紧挨着国王的那位大人正在念一长篇账单之类的东西,国王好像很认真地听着。两个弗朗德勒人在交头接耳。科珀诺尔咕噜道:“我站累了,难道这里没有椅子?”里姆摇了摇头,谨慎地微微一笑。科珀诺尔被迫这样压低嗓门,确实感到不幸,“身为袜商,我真想屁股往地上一坐,盘起腿来,卖袜子似的,像在我店里坐着那样。”
“千万不要这样,雅克大人!”
“哎哟!纪约姆大人!在这里难道就只能站着吗?”“跪着也行。”里姆回答说。这时国王开口了,他们便立刻不作声了。
“仆人的衣袍50索尔,王室教士的大氅12利弗尔!这么多!把金子成吨往外运!难道你疯了,奥利维埃!”
这样说着,老人抬起了头。只看见他脖子上圣米歇尔项饰上贝壳状的金片闪闪发光,蜡烛正好照着他那瘦骨嶙峋和闷闷不乐的侧面,他一把把卷宗从另一个人手中抢了过去。
“你是要叫朕倾家荡产!”他大声叫道,枯涩的目光扫视着卷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道朕用得着这样一座豪华的住宅吗?礼拜堂的两个神父,每人每月10利弗尔,还有,礼拜堂的一个僧侣每月100索尔!一个侍从,每年90利弗尔!4个司膳,每人每年120利弗尔!以及一个烧烤师、一个汤羹师、一个腊肠师、一个厨子、一个卸甲师、两个驼马侍从,这些人都是每月10利弗尔!厨房两个小厮每人每月8利弗尔!还有马夫和他的两个助手,每个月80利弗尔!搬运夫一个、糕点师一个、面包师一个、赶大车的两个,每人每年60利弗尔!马蹄铁匠120利弗尔!还有账房总管,1200利弗尔;账房审核,500利弗尔!……还有什么名堂,我怎会知道?这简直是疯狂,我们的仆人的工钱,简直要把法国抢劫一空!卢浮宫的所有金银财宝,也将在这样一种耗费的烈火中融化殆尽!朕就只好变卖餐具度日啦!倘若上帝和圣母还允许朕活着,朕就只能用锡罐子喝汤药了。”
说这话时,他朝桌上闪光的银盏投去一瞥,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奥利维埃君,身为国王和皇帝,统辖广褒国土的君主,是不该在其府第里滋生这种骄奢淫逸之风的,因为这种火焰会蔓延到外省。所以,奥利维埃君,请务必记住这话。我们的花费逐年增加,这可不好。79年,还不超过36000利弗尔;80年,达到43619利弗尔;……数字都在我的脑子里;81年,竟达到66680利弗尔;而今年,我敢打赌!会达到80000利弗尔呢!4年中竟翻了一番!简直是咄咄怪事!”他气喘吁吁地停住,随后又气呼呼地说:“我的周围尽是靠国库养肥他们自己的人,难怪我消瘦!你们从我每个毛孔里吮吸的都是金币!”大家默不作声,这样的怒气只好任其发泄。他继续说道:“正如法国全体领主用拉丁文写的这份奏章所说的,我们必须重新确定一下他们所说的王室的沉重负担!确实是负担!不堪忍受的负担!啊!大人们!你们说朕算不上国王,当政时既无司肉官,又无司酒官!朕要叫你看一看,朕到底是不是国王!”
刚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的权势,不由得露出笑容,火气也就消了,于是转向两个弗朗德勒人说:
“纪约姆伙伴,你看见了吧,宫廷面包总管、司酒总管、侍寝总管、御膳总管,都顶不上小小的奴仆。请记住这一点,科珀诺尔伙伴,他们这样在国王身边毫无用处,就像王宫大钟钟面周围的4个福音传道者,刚才菲利浦·布里伊还得去把钟拨到9点呢。这4个雕像全是镀金的,可是并不指时间,有时针在,根本用不着它们。”
他凝神沉思了一会,摇摆着苍老的脸孔,加上一句:“嗬!嗬!以圣母的名义起誓,我不是菲利浦·布里伊,我可不会再给那些侍臣镀金的。我赞成爱德华国王的观点:救救百姓,宰掉领主……接着念吧,奥利维埃。”
他指名的那个人双手接过卷宗,又大声地念起来:
“巴黎司法衙门的印章年久破损,不能再使用,需铸刻翻新,交给印章掌管人亚当,特为此支付新印章的镌刻费12巴黎利弗尔。”
“付给纪约姆·弗莱尔的款项4利弗尔4索尔巴黎币,作为他在今年1月、2月和3月哺育、喂养小塔公馆两鸽巢的鸽子所付出的辛劳的工钱,又为此供给7塞斯提大麦。”
“付方济各会一个修士,为一个罪犯举行忏悔,4个巴黎索尔。”
国王默默地听着,不时咳嗽几声。随即又把酒杯送到嘴边,做个怪相,喝了一口。
“今年一年内,奉司法之命,在巴黎街头吹喇叭,共举行56次通谕,账目仍待结算。”
“在巴黎和其他地方搜寻据传埋藏在某些地点的金钱,却一无所获,花费45巴黎利弗尔。”
“为了挖出一个铜子,埋进一个金币!”国王说道。
“为了在小塔公馆放铁笼的地方安装6块白玻璃板,花费13索尔;奉谕在鬼怪节制作并呈交国王4个周围装饰有玫瑰花冠的王徽,6利弗尔;国王一件旧的紧身上衣换了两个新袖子,20索尔;为国王的靴子买了一盒鞋油,15德尼埃;为国王那群黑猪新建猪舍一座,30巴黎利弗尔;为了在圣彼得教堂附近关养狮子,支付若干隔板、木板和盖板,22利弗尔。”“可真是金贵的野兽!”路易十一说道,“没关系,这是王者的豪华气派。有一头红棕色的雄狮,优雅可爱,最中我意。您见过了吗,纪约姆君?君主应当养这类奇妙的野兽,我们这些为君王者,以老虎代替猫,应该以雄狮代替狗,强者为王。在信奉朱庇特的异教徒时代,民众献给教堂百头牛和百只羊,帝王就赐下百只狮子和百只老鹰。这说起来很凶蛮,却十分美妙。法国历代君王宝座周围都有猛兽的吼叫声,只不过后人会给我公正的评价。我在这上面比他们花费少,用于豹、狮、熊、象等的费用,我节省得多……往下念吧!奥利维埃君。我们只不过说给我们的弗朗德勒朋友听一听。”
纪约姆·里姆深鞠一躬,而科珀诺尔满脸愠色,恰似陛下谈到的熊。国王却没有放在心上,嘴唇刚伸进杯里呷了一口,随即又赶紧吐出来,说道:“呸!这草药汤真讨厌!”正在朗读卷宗的那一位继续念道:
“有个拦路抢劫犯在剥皮场牢房里关押了6个月,等候着发落,其伙食费6利弗尔四索尔。”
“什么?”国王打断话头。“喂养该绞死的东西!天哪!休想我会再给一文钱供这种人饭食的……奥利维埃,此事您去跟埃斯杜特维尔大人商量一下,今晚就替我做好准备,叫那个风流鬼与绞刑架结婚吧。念下去。”
奥利维埃在念到拦路抢劫者那条时,用大拇指做了个记号,然后就跳了过去。
“付给巴黎司法极刑执行官亨利埃·库赞60巴黎索尔,该款项是奉巴黎司法长官大人之命,偿付奉上述司法长官大人之命购买一把宽叶大刀,供因违法而被司法判处死刑者斩首之用,具备有刀鞘及一应附件。同时,已将处斩路易·德·卢森堡大人时开裂并损缺的那把旧刀修复和整新,今后可以充分使用——”国王插嘴说:“得了,我心甘情愿降旨花这笔钱。这样的开销我不在乎,花这种钱我从不心疼……接着往下念吧。”
“新造了一只大囚笼——”
“啊!”国王双手按住椅子的扶手,说道,“我就知道,我来这座巴士底一定会有什么新玩意儿的。等一等,奥利维埃君,我现在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囚笼。我一边看,您一边给我念好啦。弗朗德勒先生们,你们也来看看,挺新奇的。”
话音刚落,他就站起身来,倚在奥利维埃胳膊上,示意那个站在门口、像哑巴一样的人在前面带路,又示意两个弗朗德勒人跟在后面,这才走出了房间。
在小屋门口,又增加了披盔带甲的武士和手擎火炬的瘦小侍从。主塔内部的楼梯和走廊都是从后墙开凿而成的,国王在黑暗的主塔里面走了一阵子。巴士底的总监走在前头,下令给年老多病、边走边咳嗽、弯腰曲背的老国王打开各个小门。
每过一道小门,所有人都不得不低下脑袋,除了那个由于年老而佝偻的老头。他的牙齿全掉光了,透过牙龈说道:“哼!我们都准备好进坟墓的大门了,过矮门,就得弯腰而过。”
最后一道小门锁上加锁,重重叠叠,花了一刻钟才打开。走过这道小门,里面是一间又高又宽的拱形大厅,借着火把的亮光,可以分辨出正中有个铁木结构、厚实的大立方体,里面是空心的。这就是用来关押国家要犯的有名囚笼之一,被称为国王的小姑娘。有两三个小窗子在笼子侧壁上,窗上的粗大铁栅密密麻麻,连玻璃也看不见了。门是一块平滑的大石板,就像墓门一样。这种门只能进不能出,只要里面的死囚还是个活人。
国王围着这个小建筑物缓步走着,一边仔细地察看,跟在他后面的奥利维埃却大声地念着账单。
“新造一个巨大的笼子,承梁、梁木、方材均用粗壮的木料,该笼子置于圣安东城堡作为塔楼之一的房间里,笼内奉旨监禁原先关在残旧囚笼里的一个犯人——这个新囚笼用了52根竖梁,96根横梁,10根各为3图瓦兹长的承梁;17个木匠在巴士底庭院内劳作了12天,砍削、加工、刨光这些木料。”
“相当好的橡树心。”国王边说边用拳头敲了敲囚笼构架。
“这个囚笼,”奥利维埃继续念道,“用去220根粗大的铁螺栓,其余的中等长度,还有用于固定螺栓的盖帽、垫片和压衬;外加8根大铆钉用来固定笼子,连同铁抓和铁钉,还不包括囚笼所在房间的窗户铁栅,房门上的铁杠和其他……”“为了关一个没几斤重的人竟用了那么多的铁呀!”国王说道。“总共317利弗尔5索尔7德尼埃。”
“帕斯克—上帝!”国王喊叫起来。听到路易十一这句粗鲁的口头禅,仿佛囚笼里有个人醒了过来,只听得铁链叮叮当当撞着底板的响声,有个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微弱声音响起来:“陛下!陛下!求你开恩吧!……”只听见说这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