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啊!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这都要怪你自己,你不该这样。”于是他们讲起别的病人,没有用什么机器,只用别的法子就治好了;然后,好像安慰他的样子,又加上几句风凉话:“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起来吧!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国王!没关系,不要穷开心!你不会觉得舒服的!”的确,溃疡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觉得难过,他每个钟头来一次。伊波利特用十分害怕的眼光瞧着他,结结巴巴地呜咽着说:“我什么时候能好?救救我吧!我多倒霉啊!”
但是医生走了,只是要他少吃东西。
“不要听他的,我的好伙计,”勒方苏瓦老板娘接着却说,“他们已经害得你好苦啊!你不能再瘦下去了。来,只管大口吃吧!”
她给他端来了好汤,几片羊肉,几块肥肉,有时还拿来几小杯烧酒,不过他却不敢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下去。
布尼贤神父听说他病重了,也来看他。然而宗教的神通也不比外科医生更广大,看来也救不了病人。溃疡简直势不可挡,一直朝着肚子下部冲上来,改药方,换药膏,都没有用,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得更厉害。最后,勒方苏瓦大娘问夏尔,既然医药无济于事,要不要到新堡去请名医卡尼韦先生来,夏尔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同意。
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50岁了,职位很高,自信心很强,看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就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瞧不起人的笑声。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需要截肢,就到药剂师那里去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他抓住奥默先生外衣的纽扣,推得他前俯后仰,在药房里大声骂道:“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人!要想医好跛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
奥默听了,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不露声色,满脸堆笑,甚至一言不发,一句话都不替包法利大夫辩解。
卡尼韦博士要做截肢手术,这在镇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起了一个大早,大街上虽然到处是人,却有点凄惨,好像是看砍头似的。镇长夫人杜瓦施太太呆在窗前不动,急着要看医生经过。
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点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盖了红色的软羊皮,3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
医生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金狮客店的门。他高声大叫,要人卸马,然后亲自走进马棚,看看喂马是不是用燕麦,因为一到病人家里,他首先关心的,总是他的母马和轻便马车。
奥默来了。“我得用上你了,”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走吧!”但药剂师脸红了,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参与这样的大手术。
“一个人只在旁边看,”他说,“你知道,就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这样……”“啊!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窝里出汗,这两位先生却谈个没完。最后,卡尼韦先生才卷起袖子,走进台球房去,而药剂师却同阿特米斯和老板娘呆在门外,这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包法利在截肢期间,一步也不敢出门。他呆在楼下厅房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下巴垂到胸前,双手紧紧握着,两只眼睛发呆。其实,他采取了一切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只能怪命运作对了。这还不要紧!万一伊波利特将来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吗?也许,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其实,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搞错的时候。不过人家不相信!人家只会笑他,骂他这不出名的医生!他的骂名会传到福尔吉!传到新堡!传到卢昂!传得到处都知道!眼看自己名誉扫地,一塌糊涂,彻底完蛋!
艾玛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并不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丢脸的是,她怎么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难道她看了20回,还看不出他的庸碌无能吗?她是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什么痴心妄想使她这样一再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爱奢侈的本性,她心灵的穷困、婚姻和家庭的贫贱,就像受了伤的燕子陷入泥坑一般的梦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弃的一切,她本来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
突然一声喊叫划破长空,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静。包法利一听,脸色立刻发白,几乎晕了过去。她却只皱皱眉头,做了个心烦的手势,又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理解和感觉都迟钝的男人!他还呆在那里,一点没有想到他的姓名将要变成笑料,还要使她变得和他一样可笑。而她却做过努力来爱他,还哭着后悔过不该顺从另外一个男人呢!
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气,他的脸孔,他的衣服,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的人,总而言之,他的存在。她后悔过去不该为他遵守妇道,仿佛那是罪行一般,于是她心里残存的一点妇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击下,也彻底垮台了。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个心灵投入回忆之中,一种新的热忱把她推向这个形象。而夏尔似乎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甚至不可能再存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亲眼看见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气一样。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夏尔从放下的窗帘往外看,只见卡尼韦先生在菜场边上,用手绢擦着满头的大汗。奥默在他后面,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大盒子,两人正朝药房走去。夏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给他打气,于是转身对他妻子说:“亲亲我吧,亲爱的!”
“走开!”她气得满脸通红地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莫明其妙地重复说。
“够了!”她不耐烦地喊道。她跑出厅房,用力把门关上,把墙上的晴雨计震得掉了下来,摔碎了。
夏尔倒在扶手椅里,心乱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就哭起来,模糊地感觉到周围出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不幸事。晚上,罗道夫来到花园里,发现他的情妇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等他。他们紧紧地拥抱。而他们之间的怨恨,也就在热吻中冰消雪融了。
12.私奔
他们恢复了以前的爱情。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玛突然写信给他。然后,隔着玻璃窗,她对朱斯坦做个手势,小伙计赶快脱了粗麻布围裙,飞速把信送到于谢堡去。罗道夫来了,她只不过是对他说,她太无聊,丈夫讨厌,日子不知道怎样打发才好!
“我有什么办法呢?”有一天,他听得不耐烦了,就喊了起来。
“只要你肯答应!”她坐在地上,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贴在两鬓的头发散开了,眼神迷离恍惚。
“答应什么?”罗道夫问。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随便什么地方……”“难道你真的疯了!”他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明白的是,像恋爱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会变得这样混乱。她有她的原因。的确,她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她越是献身给情夫,就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罗道夫幽会后,再和夏尔呆在一起,就觉得丈夫特别讨厌,头脑特别笨拙,举止特别粗俗。于是,她外表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内心却思念那个满头黑发、前额晒成褐色、身体强壮、风度洒脱的情夫。
艾玛认为应该送伊波利特一条木腿,夏尔掏300法郎买了一条木腿。
木腿内有软木栓子、弹簧关节,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外面还套了一条黑裤子,木脚上穿了一只漆皮鞋。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这样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给他搞一条方便点的。当然,又是医生出钱买的。
于是,马夫渐渐地恢复了他的工作。大家看见他又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但夏尔只要远远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木脚干巴巴的铎铎声,就赶快换一条路走。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去订购木腿的,这给了他多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廉价货、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他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艾玛看到自己的爱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卢昂雨伞店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她想买来送给罗道夫。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
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里来,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270法郎,零头不算在内。艾玛拿不出钱来,非常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社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人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他每年都是在6月底圣·彼得节前付清账目的。
起初,她总算把勒合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
“唉!那就拿走吧!”艾玛说。“嗨!这是说着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那么,我去向先生要钱吧!”“不!不要找他!”她说。“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里想。
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嘴里习惯地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得了!我们走着瞧吧!”
她正在想怎么摆脱困难,厨娘走了进来,把一个蓝纸卷筒放在壁炉上,那是“德罗泽雷先生送来的”。艾玛一把抓住,打开一看,筒里有15个金币。这是还账的300法郎。她听见夏尔上楼,就把金币放在抽屉里,并且锁上。
3天后,勒合又来了。“我有一个办法,”他说,“如果那笔款子你肯……”“钱在这里。”她说时把14个金币放在他手中。商人意外得愣住了。于是为了掩饰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说要帮忙,艾玛都拒绝了。她摸着围裙口袋里找回来的两个辅币,呆了几分钟。她打算节省钱来还这笔账……
“啊!管它呢!”她一转念,“他不记账的。”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道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个。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夜半钟声一响,”她说,“你一定要想我!”要是他承认没有想她,那就会有没完没了的责备,最后总是这句永远不变的话:“你爱我吗?”“当然,我爱你呀!”他答道。“非常爱吗?”
“当然!”“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你以为我是童男呀?”他笑着喊道。
艾玛哭了,他想方设法表明心迹时,夹杂些一语双关的甜言蜜语。
“唉!这是因为我爱你!”她接着又说,“我爱你爱得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有时,爱情的怒火烧得我粉身碎骨,我多么想再见到你。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聪明!你能干!”
这些重复千万遍的话,他都听厌了。因为他听过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就不相信艾玛的真诚了。因此在这场爱情游戏中,罗道夫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醒,而艾玛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包法利夫人纵情声色,积习难返,也没有了文雅的姿态。她的目光越来越大胆放肆,说话越来越无所顾忌。她甚至满不在乎地同罗道夫先生一起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有一天,她走下燕子号班车,穿了一件男式紧身背心。结果,本来不信闲言碎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了。
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见了媳妇这等模样,简直气得要命。另外还有很多事也不顺她的心:首先,夏尔没有听她的话,不许媳妇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媳妇管家的办法。她免不了指手画脚,尤其是有一回,她管到费莉西头上,艾玛和婆婆大吵了一架。
夏尔想要两边熄熄火气,但是两个女人都气得跑掉了。最后夏尔请求艾玛道歉,才算了事。然后,艾玛回到楼上房里,伏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她和罗道夫商量过,临时出了什么事,她就在百叶窗上贴一张白纸条,如果碰巧他在荣镇,看见暗号,就到屋后的小巷子里会面。艾玛贴了白纸,等了3刻钟,忽然望见罗道夫在菜场角上。她想打开窗子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失望地扑到床上。还好没过多久,她似乎听到人行道上有脚步声。没错一定是他,她下了楼梯,走出院子。他在门外,她扑到他怀里。“小心!”他说。
“啊!你知道就好了!”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