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药剂师劝夏尔带夫人去卢昂剧场听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消遣消遣。看戏的念头很快就在夏尔心里生根发芽。他不久就告诉了太太,她起先不愿去,说是怕累,怕花钱。但是说也奇怪,夏尔这次偏不让步,认为这种娱乐对她大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母亲意外地给他寄来了300法郎,他们目前欠的债不算多,而勒合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着呢,可以不必担心。尤其是,夏尔以为她不肯去戏院,是要为他省钱,他就更要去了。她经不起他的纠缠,最后只好答应。于是第二天上午8点,他们坐上了燕子号班车。
药剂师在荣镇其实没有什么事非留下来不可,他却自以为脱不了身,看见他们走,叹了一口气。
“好,旅途愉快!”他对他们说,“你们真有福气!”
随后,看见艾玛穿着一件滚了4道荷叶边的蓝色缎子袍,又说:“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市要选你做市花了。”
马车停在博瓦新广场的红十字旅馆门前。夏尔才下车就东奔西走。他分不清花楼和后楼、前厅和包厢,东问西问,总不明白,从查票员问到经理,从客店走到剧场,来回跑了几趟,到剧场去的大马路都给他测量过了一遍。
夫人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束花。先生只怕误了开场,汤还没有喝完,就急忙赶去剧场,不料大门还没有开。
15.莱昂又一次进入了她的生活
观众靠墙站着,入口处有两排栏杆。街道拐角有大幅广告,都用花体字写着:“今晚上演拉加迪……主演歌剧……《吕茜·德·拉梅穆》等等。”
艾玛怕出洋相,在进剧场之前,先要在休息室转转,而包法利为小心起见,把戏票捏在手里,手又插在裤子口袋里,把票贴住肚皮。
她一走进前厅,心就跳得快了。看见观众急急忙忙走上右边的过道,而自己却走上一楼的包厢,她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用手指推开挂着帷幔的包厢门,觉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等到她在包厢入座之后,她就挺起胸来,神气得像一位公爵夫人。
等了一小会儿,幕拉起来了,露出了一片布景。布景是树林中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左边,在栎树的树阴下有一个喷泉。
一些农民和贵族,肩上斜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起唱着打猎的歌;然后来了一个军官,朝天伸出双手,请求苦难的天使下凡;后面又来了一个军官;他们走了,猎人又唱起来。
艾玛也回到了青年时代阅读的小说里,回到了华特·司各特描写的人物中间。她仿佛听到苏格兰风笛声穿过浓雾,在欧石南丛中萦回。她记得小说的情节,所以很容易听懂剧本,她就一句一句地听着唱词,在一阵阵的音乐声中,回忆也立即随风四处飘扬了。
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拿一个钱包丢给一个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于是听见笛声如怨如诉,好像潺潺的泉水,又像啁啾的小鸟。这个女人就是吕茜,她开始慢慢地唱她的咏叹调。她抱怨爱情带来的痛苦,恨不得身有彩凤的双翼。艾玛也一样想逃避生活,想飞向爱情的拥抱,忽然一下,埃德加·拉加迪出场了。
他一上场就使观众兴奋。他把吕茜紧紧搂在怀里,又离开她,再走回来,似乎绝望了:怒气一阵阵地爆发,然后又无限温柔地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哀歌,音符从他脖子里溜出来,不像呜咽就像亲吻。艾玛为了看他,把身子往前倾,指甲抓进了包厢的丝绒。她心里充满了音调悠扬的悲叹哀鸣,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哀歌的余音更是不绝如缕,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海上遇难者的呼救声。她听出了令人心醉的迷恋,几乎使她丧生的痛苦。她觉得女戏子的歌声是她内心的回音,这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幻象,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剧场内爆出了喝彩声,最后一段和声又重唱了一遍。这一对情人唱到了他们坟上的鲜花,他们的海誓山盟、流亡、命运、希望。当他们唱出最后的告别时,艾玛发出了一声尖叫,和结尾高响入云的震颤音融合为一,简直难分真假了。
“为什么,”包法利问道,“这个贵族要迫害这个少女?”“不对,”艾玛答道,“她是他的情人。”“那么,他为什么赌咒发誓,要对她一家人进行报复呢?而另外一个男的,就是刚才上场的那一个,却说:‘我爱吕茜,我想她也爱我。’并且同她父亲挽着胳膊走了。那个难看的小老头,帽子上插根鸡毛的,不就是她的父亲吗?”
虽然艾玛再三解释,夏尔还是不懂二重唱的意思。在二重唱中,仆人向主人献计如何哄骗吕茜,但夏尔却把哄骗吕茜的假订婚戒指当作是埃德加送给她定情的纪念品。此外,夏尔承认没有听懂这个故事,因为音乐太响,唱词听不清楚。
“没关系!”艾玛说,“不要说了!”“因为,”他俯视着她的肩膀,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想了解清楚。”“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不耐烦地说道。吕茜一半靠了侍女的搀扶,才走向台前,头上戴了一顶橘子花冠,脸色比她身上穿的白色缎子长袍还要白。然后,从舞台后部的丝绒门帘底下,走出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姿势,斗篷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背后去了。乐队立刻开始六重奏,歌手也开始六重唱。埃德加怒气冲冲,用他嘹亮的男高音压倒了其他歌手。阿斯通用男低音向他发出了致命的挑衅,吕茜用女高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亚瑟隔岸观火,用男中音唱着抑扬顿挫的转调,神父的中低音呼隆呼隆响,好像一架风琴,而侍女们用女低音重复神父的唱词,齐声合唱,倒比神父唱得更加美妙动听。他们全都站成一排,指手画脚,愤怒、报复、妒忌、恐怖、慈悲、惊愕,同时从他们半开半闭的嘴里倾吐出来。埃德加这个多情人气得拔出剑来挥舞,随着他胸脯的开张与收缩,他的镂空花边的衣领也就上下起伏,他大踏步向左走,镀金的马刺在地板上走得铿锵响。艾玛心里想,他的爱情一定用之不尽,取之不竭,所以才能滔滔不绝地流向观众。艾玛完全投入到剧中去了,她爱上了埃德加这个多情人,她真想扑到他的怀抱里,寻求他的力量保护,就像他是爱情的化身一样。她要对他说,要对他喊:“把我带走!我是你的,我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啊!”
但是幕落下了。
煤气灯味和观众的呼吸混成一片,扇子的风反而使人气闷,连呼吸都吃力了。艾玛想走出去,但是挤在过道上的人群挡住了路,她只好又在扶手椅里坐下。夏尔怕她晕倒,跑到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杯杏仁露。
可以想见,他两只手捧着杯子,穿过拥挤的人群,是何等困难。最后,夏尔总算到了太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天呀!我以为回不来了!到处都是人!”他又加上一句,“你猜我碰到谁了?莱昂先生!”
“莱昂?”“正是他!他马上就过来看你。”
他刚说完,当年荣镇的实习生就走进了包厢。他像个上流人一样不拘礼节地伸出了手,包法利夫人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当然,她是顺从一个意志更强的吸引力。自从那个雨打绿叶的春天黄昏,他们站在窗前道别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但是,很快她就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下怎样做才算得体,于是努力摆脱回忆带来的出神状态,又迅速又结巴地说:“啊!你好……怎么!你在这里?”
“肃静!”正厅后排有人喊道,因为第三幕开始了。“你到卢昂来了?”
“是的。”“什么时候来的?”“要讲话就出去!出去!”
大家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他们只好住口。
但是,从这时起,艾玛就再也没心听戏了。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是机缘凑合,又使他进入了她的生命?他站在她背后,肩膀靠着板壁;她时时感到他鼻孔呼出的热气侵入了她的头发,使她微微震颤。
“你喜欢看戏吗?”他说时弯下腰来,胡子尖都碰到了她的脸。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哦!我的上帝,不大喜欢。”于是他提议到剧场外去喝点冷饮。“啊!呆一会儿吧!”包法利说,“女主角的头发散了,看样子马上要上演悲剧了。”
但是发疯的场面不合艾玛的口味,女主角的表演在她看来太过火了。
“她叫得太厉害,”她转过头来,对正在听戏的夏尔说。“也许……有点。”他回答时打不定主意,到底是老实承认自己喜欢看,还是应该尊重太太的意见。
接着,莱昂叹了一口气说:“这里太热……”“真受不了!”
“你难受了?”包法利问道。
“是的,我闷死了,走吧。”
莱昂先生温存体贴地把她长长的花边围巾披上她的肩头,他们3个人就走到码头上,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的玻璃窗外。他们先谈艾玛的病,但她几次打断夏尔的话,说怕莱昂听了乏味。于是莱昂就说他来卢昂,在一家大事务所熟悉两年业务,因为在诺曼底处理起业务来,和在巴黎并不相同。然后,他问起贝尔特、奥默一家大小、勒方苏瓦老板娘,因为在夏尔面前,他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不久,谈话就谈不下去了。
有些人看完了戏,在人行道上哼着歌曲,或者拉大嗓门。夏尔道:“人家说最后一幕演得好,可惜没看完就出来了,我正看得来劲呢。”
“那不要紧,”实习生说,“不久还要再演一场。”但是夏尔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除非,”他又转身对太太说,“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猫?”年轻人意想不到的机会居然送上门来,他马上见风使舵,说拉加迪在最后一幕唱得是好。于是夏尔又坚持了:“你星期天再回去吧。好不好?你自己决定!只要你觉得有一点好,就留下来看吧。”
周围的桌子都空了,一个伙计悄悄地站到他们旁边。夏尔明白该付账了,实习生拉住他的胳膊,抢着把钱付了,还给了伙计两个银币当作小费。“真不好意思,”包法利低声说,“要你破费……”实习生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亲热姿势,拿起他的帽子:“说好了,对不对。明天6点钟?”
夏尔再说一遍他不能留下来,但是艾玛……“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笑得有点异样,“我不知道……”夏尔说:“不要紧!你想想吧,过一夜就有主意了……”然后,他又对陪着他们的莱昂说:“现在你回家乡了,我希望你有空就来我们家吃个便饭!”实习生说他一定来,因为事务所还有事要他去荣镇办。于是他们在圣·埃布朗大教堂前分手,这时正敲11点半的钟。